第8章 朱门冻骨覆雪来

一辆破旧的板车“嘎吱嘎吱”地响着,拖着板车的老者着一身打着补丁的单衣,用那双长满冻疮地手费力地拖着板车,格格不入地出现在飘雪的东迎街——简言之就是富人区,都是官老爷或者富绅住的地方。

更加奇怪的是,那板车上架着一口紫木棺材。或许对于富贵人家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多贵重,但也决计是这样的贫苦人家用不起的。

车辙在雪地里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辙印,忽然路上的雪清了,雪中车轮碾过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转成了在铺设良好的石路上“呼啦呼啦”声

声音行至“张府”便停下了。

张进忠,当朝左相,一人之下,势大根深,蚍蜉不可撼也。

那老者双目通红,却带着一点难言的沉寂。不曾见过的人是不会明白那双眼里带着怎样的悲痛,将它们压抑到极致才能看似平静地犹如天上掉下一片雪花。

他佝偻的身影肃穆而挺拔,渺小的背影长久地伫立于张府门前。

门口迎宾的小厮满脸晦气地皱着眉,站在台阶上斜眼瞧那老者,半晌竟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头儿,瞧见这红灯笼没,咱们府里今日办喜事,你拖着口棺算怎么回事儿?快走快走。”

“我就是来找你们的,草民求见张大人。”,老者放下板车扶手,走到棺边轻抚着棺椁。

“你莫不是冻坏了脑子?你算老几,我们张相想见就见,没瞧见客人都要来了?快滚快滚!”,小厮不耐烦地走下台阶要去将那板车拖走。

“你不许动!我就是要见你们左相!我儿惨死必有猫腻啊!张大人要为我做主啊!”,老者死死扒住板车不肯叫人拖走。

另一小厮也下来,对那老者一顿拳打脚踢:“没眼力见儿的老不死,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还在这儿胡搅蛮缠,有冤找衙门啊。”

“大人呐,为我做主啊!大人!”,老者的腿似乎是被踢断了,但即使是跪在地上他也不停呼喊。

看热闹总是不嫌事儿大的,听到老者的呼声,一时看热闹者甚繁。

原本在府内捋着胡子悠然喝茶的张相听到下人来报,也坐不住只能出去瞧瞧是什么事儿,今天不仅有朝内诸多大人和家眷会来赴宴,就连宫中许多贵人也会来,容不得闪失。

待得他到府门前一探究竟的时候,那老者已经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身边竟站着三皇子和五皇子。

“哎呀,让三殿下和五殿下看臣笑话了,见谅见谅。”,张进忠神色只僵了一僵,便不急不忙迎上前来,神色自如地微作一揖打着哈哈,“还不赶紧将人抬走。”

“不忙,先向左相道声喜。我和五弟来时正巧遇见这老者,瞧着人快不行了,这大喜的日子见了血也总是不妥,这才拦下家丁小厮,望左相莫要见怪。”,三皇子有礼有节地点头道贺。

五皇子跟着一唱一和似的不等张进忠回话便道:“好像是有什么冤情,不如左相听他说说?”

左相点头称是,对着一旁说:“有什么事?”这才将目光投向地上的人,再一瞧见那口紫木棺,神色微变了一瞬,又恢复如常。若不是三皇子五皇子盯着他瞧,当真也瞧不出这千年的狐狸有无猫腻。

老者即使被打得不成人样也不曾流泪,此刻却伏在棺旁号啕大哭:“草民的儿子原是在张府做工的,前几日不想却一口紫木棺送回我家,说是同人争执时自己不慎磕在石头上摔死的。我儿平时为人和善,说是懦弱怕事也不为过,走在路上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怎会如此与人争吵,其中定有他情啊张大人!”

“下人争执这样的小事我并不清楚,今日是本相七十大寿,你在我府前拖棺而来我不与你计较,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张相眼神一扫,小厮们便意会,上前一左一右将那老者捂着嘴便要拖走。

“三殿下、五殿下,地冻天寒,快请进,请进。”,张相说着便要将二位贵人迎入府中,忽闻耳边一众惊呼声传来,顿感不妙。

那老者不知哪来的气力竟挣脱了小厮,摸出一块儿极锋利的陶片便往脖颈狠狠扎去。

鲜血四溅,大雪也不能将其湮没。

郁晏清刚巧这时掀了帘子瞧见,身形微滞。

漫天的飞雪轻飘飘地落了,像一双上天怜悯的手轻覆在那人的身上。

五皇子在雪里已然站了许久,丝毫不在意肩头的积雪,出门一趟,连小厮也不带。

还是郁晏清等他来到跟前,随手帮他掸了掸。

她扭过头去,强耐住胃里翻腾的不适,不忍心看家丁们将老者粗暴地拖来拖去。

“还要一会才正式开宴,不妨在街上转转,透透气吧。”,五皇子见她脸色不好。

“好。”,雪落在她的睫上,忍不住微颤了颤。

三皇子早已注意到五弟与一位面容秀丽的女子举止熟稔,那女子衣装华丽,头上的钗环却不多,年岁尚小,却难掩出众姿色,于是转过身上前走来:“不知五弟何时与这样一位佳人交好,竟连我也不曾提起过。”

“三哥,这是我新交的兄弟,郁晏清。”,五皇子连忙引荐。

“臣女郁氏见过三殿下,问三殿下安。”,郁晏清这些日子好歹也是学了些礼节的,也猜到与五皇子并肩的,身着华服之人想来也是一位皇子,却也不知是二哥盛赞聪慧过人的三皇子,又瞥了一眼五皇子嘀咕道,“什么兄弟,你怎么不说是姐妹?”

“姐妹,姐妹也行。”,五皇子乐呵呵的,毫不在意。

“原来是郁大将军的女儿,我们曾在大殿上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今日装扮一新,竟一时没能认出来。”,三皇子微点点头,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

“三哥,我们往南街方向走走,开宴前一定回来。”,五皇子闻见血腥味已然飘了过来。

三皇子挥挥手:“去吧,注意安全。郁三小姐初入玉京,得了空也来我府上坐坐,你三嫂很会做凉州酥食。”

郁晏清能感受到三皇子的亲近和好心,只是她现在完全没心思管什么劳什子的酥食,头回见到人鲜血四溅地倒在自个儿面前,她能不吐出来已经算是好的了。

谢过三皇子,二人转身散心。

南安早已拿好了一把宽大的油纸伞候在一边,跟着二位主子往南街走去。

“我来吧。”,五皇子接过伞撑开,与郁晏清并肩行在街上。

二人只是静静地赏着雪,不必多言意自明。

没过多久,雪已经转小,五皇子便收起伞来递给南安,屋檐上仍能见到积的厚厚的一层雪。

虽然这路上没什么人,但道路中央早已被清出一条道来。郁晏清有路偏不走,非要往旁边堆扫在一起的雪路上踩。

“你前两日缩在府里,分明是怕冷的不行,现在却非要踩雪,你这是什么道理?”,五皇子趁其不备,悄摸地往她裙摆扔了一个小雪球。

郁晏清一边避开,一边又若有所思地望着满眼的白雪道:“怕冷是人之常情啊。但是雪干净清冽,不免能让人联想到雪山劲松、山涧清泉;若有不逊者向雪山挑衅,雪亦可以猝不及防之势崩于前而埋其于下。雪既洁净,还有力量,我当然喜欢。”

五皇子微微一笑道:“那我倒要重新审视这年年落满玉京的霜雪了,听你这样一说,的确不俗。”

渐渐地,道路旁的朱门大户少了起来,百姓熙攘的烟火声逐渐传入耳里。路旁有很多沿街店铺,还有许多流动小摊的商贩在叫卖。漫步至街道的角落处,有三两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街角。

郁晏清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论是刚才那人于面前自戕,还是衣不蔽体的冬日乞丐,她都没见过。

就好像将这黄粱一梦的大夏最丑恶的地方血淋淋地撕开给她看,她只想闭上眼。

实则穷病不公千年未瘥,人性贪欲终将拉我们入一个又一个相似的轮回。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无论何时何地,尘世中人总是一个也逃不掉。

但好歹千年后饭有所食,衣能蔽体,不至沦落今日所见。

一下子来到这里,见到锦衣玉食的豪门官户和逝如蝼蚁的平民百姓犹如两条互不相关的平行线诡异又似乎合理地共存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但越想却越没有答案。

也许本来也没有答案。

目光瞥至乞丐堆旁一个人形的凸起,似乎是一个已经冻得僵硬的人。他的身上早已没了衣服,由着漫天飞雪为他作衣,长眠于雪下。

“看,雪大约还有予人安宁的作用。”,五皇子也看见了。

“南安,把身上的钱都分给他们吧。”,郁晏清转头对南安说道。

五皇子望着南安前去的背影,微摇了摇头:“你这些银子能救得了几个人呢?”

“我知这世上的穷病难治,且患者又多。一袋银子,虽是杯水车薪,到底聊胜于无。希望他们能过个比以往更温暖的冬天吧。”,郁晏清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走吧,早些回去。”

再回到左相府门前,沾染了鲜血的白雪早已不知所踪,毫无刚才一出闹剧的痕迹。宾客盈门,热闹熙攘,燃尽生命也不过是片刻的涟漪。

郁晏清的暗卫凉戊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三少主,方才那袋银子分不均,他们打起来了,死了两个孩子。我擅自做主救下一个十四岁的乞儿,望三少主莫怪。”

“你做的很好,将他带回府上医治吧。”

不想一袋善心,反倒成了催命符。郁晏清垂着眼轻轻吐出十个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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