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天，和亲王阿尔哈图病重，皇帝下旨，令远在福建督战的济度赶回来，也恩准王妃暂时把宜蓁接回王府去陪侍玛法。
乾清宫里，皇帝若无其事地提起和亲王，却暗中观察着如贞的反应，如贞脸上有一种刻意矫饰过的平淡。
皇帝心中有隐隐的失望，更多的却是担忧与恐惧，对于他们未来的担忧和恐惧，如贞似乎还是没能够彻底放下过去的事情。
如贞替宜蓁挑了几件她平时喜欢穿的衣服，又嘱咐了宜蓁好些话，便让李忠强把宜蓁送去正在坤宁宫探望皇后的王妃那里。
坤宁宫里，王妃和皇后闲话家常，道：“阿玛这几日病情愈发严重了，王爷这个人平时虽不拘小节，其实最是孝顺，只盼他赶得及回来见阿玛一面，否则只怕他会自责一辈子。”
皇后宽慰道：“姐夫快马加鞭，一定赶得回来。”又笑道，“姐夫这两年虽一直在外领兵打仗，但有姐姐这般知晓他心意又把王府料理得井井有条的贤妻，他也该知足了。”
王妃却道：“能够嫁给王爷才是我的福气。娘娘你有所不知，王爷这个人看似粗野，不会柔情蜜意，其实他很疼我的，对我一向包容，关键时刻总是挡在我前面。”
皇后看着窗外那株海棠花树，笑道：“我又怎会不知，姐夫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丈夫。”
见皇后笑容恍惚，言语之间隐隐有羡慕之意，王妃冒着大不韪，问道：“娘娘，奴才斗胆问一句，当年娘娘若是没进宫，而是留在了和亲王府……”
皇后一抬手，止住了王妃的话，道：“当年阿爸阿妈还有额布格把我送上马车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明白了。今生今世，我博尔济吉特﹒高云除了封后这一条路，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我如今身为中宫皇后，只能废，不能退！我的将来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像咱们的堂姑姑静妃那样被废退居侧宫，要么就像咱们的姑奶奶太后那样受天下供奉。”
“娘娘……”看着胞妹决绝的神情，又想起去年在乾清宫正殿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幕，王妃忽地有些心疼这个自幼好强不服输的妹妹。
皇后却反过来安慰王妃，道：“不瞒姐姐说，情爱这种东西，从前我也幻想过，可如今是早已抛却了。那日在乾清宫大殿上，皇上的那一句‘依法伏诛’就像一把利剑，已经把我仅存的唯一一点对他，对情爱的痴念都斩断了。人们都说，挥剑斩情丝，可我到了现在才明白，原来有时候这剑不是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在别人手里的。因为自己终究心疼自己，舍不得将那高悬的利剑真的斩下来，所以得由别人来动手，毁掉你心中残存的这一点儿痴念。”
“娘娘，在这深宫之中，无尽长夜，若是连这一点念想都没有了，你又该何以为继呢？”
皇后笑了，那笑容越来越平淡，到了最后，她又变回了那个一言一行皆堪当表率的皇后，道：“一点点争得权力，守住权力，便是最好的欢爱。”
却说永寿宫里，皇贵妃趁着天气好，硬要拉静妃出去晒太阳，“好端端的人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不动，都会生病的。若原本就是有病之人，还整天躺在床上，那就只能等死了。”
静妃反唇相讥，道：“我原本就是该死的人。”
“静主儿，你怎么不知道好歹呢？”红珠气不过，争道：“我们家主子这几个月来熬更守夜、衣不解带地照顾你，才把你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你不知道感恩就算了，还出口伤人。”
皇贵妃却并不气恼，撒娇道：“姐姐既然这样说，那就是承认是我救了姐姐咯？”说着对红珠和小太监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不由分说地把静妃架出了屋子。
“放肆！你们俩干什么？”静妃怒斥到，红珠和小太监却充耳不闻，继续把她架着往外走。见皇贵妃用手绢掩着嘴偷笑，静妃怒道：“董佳﹒内吉尔，你还不管管你的奴才们！”
皇贵妃娇笑道：“我可管不了他们。他们不过是跟着姐姐有样学样罢了。”
静妃知道，皇贵妃是在说她以普通妃子的身份却不听她这个皇贵妃的话，只能愤怒地干瞪着皇贵妃，被红珠和小太监架到了院子里。
皇贵妃早已命人在院子里阳光最好的地方准备了躺椅，静妃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神情舒展。
皇贵妃道：“还是出来晒太阳舒服吧。”说着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小罐松子儿来，“喏，你最爱吃的松子儿。”
静妃别过头去，似乎不屑一顾。皇贵妃却硬塞进静妃手里，道：“好姐姐，这是我孝敬您的，您就赏脸吃一点儿吧。”
静妃道：“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变的，脸皮竟这样厚？”
“大概是那宫墙做的皮吧，厚到一辈子也穿不过去。”皇贵妃笑语到。
“宫墙？”静妃望着前方的宫墙，忍不住道：“的确，这宫墙太厚，太厚，你我轻易又怎么走得出去呢？”
春日的阳光洒在皇贵妃那张娇媚白腻的脸上，静妃有一瞬的恍惚，在皇贵妃忙前忙后的身影中，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才入宫时，为了讨得皇帝欢心，她也曾殷勤地侍疾太后，却终究只换来那个人的一剑。
那一剑虽未穿透她的心脏，却也伤及心脉，她迷迷糊糊中听到诊病的太医说，今后便是好了也会留下心绞痛的毛病，她这一生都会带着心悸的病。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刹那光阴之间，静妃顿悟，往日的千般怨恨万般执念都在顷刻间放下。她抬起头，看向皇贵妃。皇贵妃只觉得静妃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身上的仇恨和戾气在顷刻间烟消云散，面容平静，眼神温和。
静妃平静道：“内吉尔，请你替我走一趟慈宁宫，给太后传一个口信。”
“好。”
慈宁宫里，太后派人去请了皇帝来。皇帝一进屋，太后便道：“皇上，只怕再过些日子，便连我这个额娘也请不动你了。”
“额娘，您这是什么话？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儿子始终都是您的儿子。”
太后道：“你如今仿佛在乾清宫里生了根一样。长生，当初你把如贞打发到了内东路去住，又给了皇贵妃那么多恩宠，额娘以为你是彻底把她放下了，却没想到……如贞病危，你先是扬言要太医院的人陪葬，后又欲杀静妃。长生呀，你这是要做什么？咱们大清从先帝爷传到你这里，也才第二代而已，难道你要生生把咱们大清国断送在你的手里吗？这灭国的罪，你真的担得起吗？”
皇帝沉默不语，太后叹了一口气，又道：“咱们爱新觉罗家尽出情种。当年先帝宠宸妃也宠得上了天，可好歹还算名正言顺。可你和如贞的情况跟先帝和宸妃又不一样，如贞她是你妹妹。莫说你是皇帝，即便你爱新觉罗﹒长生只是一个寻常百姓，也不该做出这样有违人伦的事情来。你难道想要遭到天下人的唾骂，骂你是一个荒淫无道的皇帝？”
“如贞她根本就不是九叔的女儿！”皇帝反驳到。
“谁说的？”太后反唇相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如贞是塔石哈唯一的女儿。”
“可我知道，她不是九叔的女儿！当年九叔死后，被抄家革爵的时候，如贞的身份早已板上钉钉了。”皇帝冷笑着看向太后，“当年那道圣旨可是额娘你亲手递到我书案上的。”
太后亦是冷笑，“那不过是让塔石哈绝嗣的权宜之计。睿王和庶福晋都早已归了尘土，谁能证明她不是他们的女儿？”太后质问道：“长生，你拿出证据来，你只要能拿出证据来，额娘就成全你们。若是拿不出，就收起你那点儿心思，否则别怪额娘帮你碾碎了这点儿念想。”
“额娘，你要做什么？”皇帝急得一下站起来，“如果你敢伤如贞一分一毫，儿子绝不会原谅你的。”
太后却冷笑道：“你不原谅额娘，额娘也认了，但额娘绝不能没脸去地下见先帝爷，见列祖列祖。咱们大清国入关才十几年，江山未定，若是出了这样惊天的丑闻，那些汉人们更有理由要反咱们了。你就甘心被灰头土脸地赶回关外，赶回咱们老家？”
“儿子有如贞就够了。”皇帝笃定道。
“本宫有孙子也就够了。”太后眼神冰冷锐利，隐含威胁之意，又道：“老家的人又来信提起赫布朝鲁和如贞的婚事了。”
“额娘！”皇帝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见皇帝神情悲痛，太后也不免心疼，道：“长生，你放她走吧，也放过你自己。”
皇帝摇头道：“额娘，儿子做不到。您以为儿子没有试过吗？儿子试过的。儿子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放下她，忘记她，所以儿子才宠幸皇贵妃，给了皇贵妃还有她娘家那么多的恩宠。可是，当儿子一听到她中毒的消息，儿子就慌了。那一刻，儿子就知道，自己是输了，到底还是没能放下她，也忘不了她。”
“忘不了也得忘！长生，你皇阿玛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呀，当年宸妃病逝后，先帝郁郁寡欢，不过三两年便撒手人寰，留下咱们孤儿寡母。”太后激愤道，“或许对于本宫的姐姐宸妃来说，他算得上一个好丈夫，可他绝不是一个好皇帝，更不是一个好父亲。长生，你难道要走先帝的老路吗？”
“额娘……”皇帝一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泪水已经糊了一脸。
太后叹道：“算了，本宫亲自替你把这桩婚事挡下去，但本宫有两个条件。第一，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去见如贞；第二，放你表姐静妃回科尔沁。”
皇帝道：“儿子答应放表姐回科尔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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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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