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语言像敲开了一道隐秘的门。
那双眼睛一瞬间被点亮，惊喜、疑惑交叠着翻涌，像海水拍上礁石，溅出细碎的光。
纪清和见状，唇角轻轻一挑，补充道：“听说有一位新教授是中国人，我想应该就是你。”
沉默片刻，陆石川终于伸手回握。眉头舒展，声音低沉：
“你好，陆石川。”
——
早上七点半，陆石川准时出门。
加州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有些晃眼，天色澄澈，空气里带着草木和汽油混合的味道。
车里播放着无歌词的纯音乐，节拍单调而克制。
导航播报着路线，车窗外，棕榈树一根根掠过，阳光在车顶闪烁，被切割成整齐的片段。
陆石川的左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观察着路况。脑子里却默默演练着今天的日程：签到、发工牌、领取办公室钥匙、认人、熟悉实验环境……
除了唯一的变量——那场提前了的教职工大会。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
陆石川不是哲学迷，但那一刻，他承认这位哲学家说中了什么。
至少，人文社科的功能性显得前所未有地准确——能把他心里的不适，用一句话概括得如此精准。
车开到校区停车场时，时间比预期早了十五分钟。
陆石川没有立刻下车，而是打开后视镜，确认领带的角度、衬衫的折痕、眼镜的反光。
这些细节是他为自己筑起的盔甲——在社交场合里，他对自己的要求不高，只要“看起来”在运行就好。
准备就绪，他才推开车门，背上电脑包，顺着标着 Faculty Meeting Hall 的指示牌，走进那栋玻璃幕墙的教学楼。
——
或许因为面孔生疏，又或许是东亚人普遍显得年轻，在场的几位教授自然而然把他当成来帮忙的学生，礼貌地朝他颔首，随即把注意力重新交还给谈话。
交谈声和笑声混杂充斥在空气里，没有一丝缝隙。
一时之间，陆石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胸口涌上一阵局促。
陆石川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变量太多，风险就像噪音一样，成倍增长——他无法预判。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当即便转身，沿着人群的边缘，挑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几张桌椅随意堆叠，加上折角的墙壁遮挡，如果不刻意留心，很难注意到这里。
望出去，却能将会场的动向尽收眼底。
会场渐渐热闹起来，笑声此起彼伏。那种笑声不完全是快乐的，更像是精确控制分寸后的社交产物——每个人都恰到好处地热情，又恰到好处地保持距离。
陆石川沉默地观察着，像是站在玻璃外看一场模拟实验。
直到那抹动静闯入视线。
男人在人群中游走，言笑晏晏，寒暄流畅，每一次驻足都能引发一阵轻快的笑声。
浅卡其色的西装线条干净，布料的折光在灯下泛出微妙的暖意。
他笑得不卑不亢，眼神里也没有讨好的成分。
那笑，透露着从容——仿佛世界并没有什么非得努力经营的部分，一切都顺其自然。
陆石川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像某种动物。
但不是“花蝴蝶”，那太轻浮了。
那个人的应酬没有目的性，更像是在纯粹地享受存在。
他想了想，心底冒出另一个词——
“大金毛。”
一个完全不学术、甚至有点失礼的比喻。
他差点因为这荒谬的念头笑出声，立刻又压了回去。
他很少会有这种瞬间的分神，不去社交，反倒窝在角落里观察别人。
人，是他在这世界上最不感兴趣的存在。
因为人既麻烦又复杂，他搞不懂。
有人调侃他：事业和性格完美契合——一个没感情，一个没温度。
不过，说真的，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与他何干。
陆石川伸了伸脖子，觉得坐得有些僵。持续的紧张让饥饿加倍，肚子里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
但，这是不是个合适的时机走出去？他犹豫着。一开始缩在角落里，现在突然冒出来，好像更显得奇怪。
纠结与懊恼交织，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又在扣大拇指。那是他紧张时的自然反应。他曾经试着去改，可这种动作像是身体本能，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低垂的视线里，突然落入一双修长的腿。
紧接着，那人开口了。
声音清亮，带着几分温和。
陆石川怔了怔，抬头一看，撞进眼底的正是——大金毛。
哦不，应该说，是那个男人。
纪清和。
——
自我介绍后，纪清和便顺势在旁边坐下，举止自然，仿佛两人早已熟识。
他把手里多拿的一份餐盘递过来，抬了抬下巴：“给你拿的。我估摸你会饿，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顺手拿了一点。”
陆石川低头，看着那盘几乎堆成小山的食物。
指尖在餐盘边缘轻轻一敲，像是在压抑某种不适。
他仍波澜不惊地说：“谢谢。”
纪清和吃了几口，似乎怕气氛冷场，便以恰到好处的分寸聊起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什么时候毕业的、怎么会来加州、研究方向是什么。
陆石川觉得这些问题不需要刻意回避，一一作答：“毕业后在北加做了两年博后，喜欢南加州是因为这里人种多元，氛围自在。研究方向……机器学习。”
简短直接，没有多余的情绪起伏。
纪清和没再追问，只是静静看着他——那种冷静近乎刻板的回答，反倒让他生出一点好奇。
灯光从侧面打下来，落在陆石川的脸上。那样的安静与线条感，像是一块未被触碰的寒玉，干净得近乎疏离。
那一瞬间，纪清和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
想伸手去试探这块玉的温度。
陆石川迎上视线。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没有情绪，先前的一瞬星光也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了一片被压抑的深色。
纪清和却仿佛全然未觉自己的探寻有何冒犯，语气轻松而礼貌：“要不要加个微信？这样联系比较方便。之后这边的华裔教授们聚会，我们可以一起去。”
陆石川微怔。
他自知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甚至很多时候他都会刻意保持着某种安全距离。成年人的世界，很多事无需明说，关系能浅则浅，谁也没有时间去浪费。
可纪清和的靠近，却像是完全不受这些“社会默契”的约束。
他的语气太自然，态度太笃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从容——仿佛陆石川的迟疑只是过程，而答应，是必然。
陆石川看向纪清和，想要捕捉到那眼神里的意图。
可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揣度，没有算计，只是一种坦然的明亮。
纪清和神情自然得近乎无辜，仿佛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出于礼貌的提议。
拒绝的理由很多，陆石川也擅长——没必要、太麻烦、不想留下联系方式……这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是这份从容，让拒绝的念头，变得有些无处安放。
陆石川心头微紧，忽然有些说不清的感受。就像原本被冰封的湖面，被阳光照得松动了一角。
他沉默良久，指尖在手机壳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衡量，也像在给自己一个缓冲。
最终，他还是拿起手机，屏幕光亮起，照得他指尖发白。
二维码刚滑开，还未来得及递过去——
纪清和的手机屏幕同时亮了一下，他低头瞥了一眼
“可惜，朋友找我了”纪清和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得近乎无辜，“我该回去了。”
他抬起头，眼神不急不缓地落在陆石川脸上。那目光像是一枚暗钉，轻轻敲进人心深处。
“那就下次吧——要是再遇见，可不能再拒绝我。”
陆石川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已经轻巧地将话题转向另一边，
像是不经意地补上一句玩笑：
“我休息够了，也算是把你喂饱了。”
他抬起餐盘，语气里那份松弛又带着笑。
“我得回去继续 social。要是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你给我熟悉的教授们——”
他顿了顿，视线轻轻下移，声音低了一分，
“——还是说，你打算继续躲着，等开会时再出现？”
陆石川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身子却一动不动。
纪清和心下了然，迈步走了出去。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折返回来，俯身凑近陆石川耳边，低声吐出一句：
“My pleasure.”
陆石川下意识往后一缩，身体先于意识作出反应。
纪清和注意到了，神情却丝毫未乱，只顺势一笑，“抱歉，弯腰弯太过了，吓到你了。”
语气轻巧、温和，带着一点狡黠的从容。
他说完这句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重新挺直身体，转身重新投入人群。
灯光一层一层地吞没了他的身影。
——
会场里的人声渐渐收拢，陆石川也顺利找到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有人轻咳一声，主持的教授走上前，清了清嗓子，宣布：
“The faculty meeting officially begins.”
（教职工大会正式开始）
瞬间，窃窃私语散去，空气重新归于规整与肃静。灯光依旧明亮，桌椅依旧整齐。
仿佛刚才那场插曲，只是一瞬的错觉——
短暂的相遇，像火星坠入深海，
亮过一下，随即无声熄灭。
可不知为何，那句“My pleasure”还在耳边，音调温柔、轻，带一点无意识的笑意。
陆石川盯着桌面上的会议议程，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指节泛白。
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他听见自己轻轻地开口：
——“死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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