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医馆内初相逢,裴家璞玉见麒麟

拈黑子的青年郎君正值弱冠,俊容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坐卧之间有伏虎之态,施施然不失文雅之气,头戴青色莲花纶,褒衣博带,是个儒生。

另有一老一少两个观棋者,分坐于床边矮榻之上。

观棋的老者是个头戴漆纱笼冠的文士。只见他轻抹八字胡,眼珠一转,与对面端坐的少年挑眉道:“二郎,成败定否?”

对面坐着的少年郎正值舞勺,皮肤白净,身材劲瘦,目若朗月寒星,鬓若石刻刀裁,利落的胡服短靴,梳楚髽发,正襟危坐,虽稚龄,自有横阔气度。

少年看着棋盘,轻轻点头,又立时摇头。

文士故作不解:“定,又未定,二郎何解?”

少年抬眸,眼若星子,笑若清泉:“挚师叔,观棋不语。”

“无妨!”执白子的长者痛快地扔了手中棋子,饶有兴致地看向少年:“胜负已分,后生可畏。吾固不如你阿兄,只是二郎何以先颔首复摇头?”

少年看向执黑子的兄长,见他也放下棋子,目光灼灼地等自己回话,这才答道:“阿兄三三处有假眼,皇甫师叔提子打劫,可公活。”

“竖子!”张寔故作训斥。他擅弈,然而皇甫严到底是他的师叔,如今张家有求于他,那个高目,自是他有意疏忽留下的缺口,却被幼弟识破了。

“哈哈哈哈,二郎妙手!”文士抚掌,看看张寔又看看张茂,满意地道:“大郎凤雏,二郎麟子,士彦师兄好福气!”

张寔谦逊一笑:“寔鄙陋,茂轻狂,挚师叔缪赞。”

这时,守门户的小童进来向长者禀报:“郎主,钜鹿郡公府的人到了!”

张家兄弟微不可查的心神一凛,脸上也凝肃起来。

执白的长者心疼地看了眼兄弟俩,又扫了眼略显坐卧不安的文士,叹道:“你自己不愿求人,却要我这个老汉去,害人哟。”

那文士有些羞惭地摸了摸鼻子,赶紧对张家兄弟解释道:“非师叔不帮你们,早年我确实与鲁国公有几分交情,后来却因立太子一事与他交恶颇深。若让他得知,荐你们的中人是我,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少不得为难你等。”他摇了摇头,“得不偿失!”

张寔谦恭地道:“挚师叔这么说,我兄弟二人真不敢登门了。本就是不情之请,倒连累二位师叔为吾等受累!”

那文士心里略好过些,复又安慰他俩,故作神秘道:“我晨起卜了一卦,尔等所求,必能如愿。”这话也是说给那长者听的。

那长者忿忿不平地对他冷哼一声,这才起身拂衣,对张家兄弟道:“贤侄稍待。”言罢推门待客去了。

原来刚才出去的长者就是名满天下的神医皇甫严,而这位文士则是皇甫严的师弟,人称神算的挚虞!

至于这对张家兄弟,正是皇甫严与挚虞的大师兄张轨的儿子,大郎名唤张寔,二郎唤张茂。

皇甫严下楼待客。余下三人自便。

挚虞作为半个主家,登床补长者位,重新布棋。

张寔知道弟弟不愿拘在这里,便对他道:“二郎自便,吾与师叔手谈一局。”

张茂点头,窗门紧闭,炭气熏人,他正觉昏沉。床上俩人落子无声。张茂不动声色地踱步到门边,拉开一点槅门,瞬时凛风拂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楼下人声浮动,想是裴家人进来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却风起云涌,暗自盘算。

自入秋至今,朝中动荡,血灾不止。先是贾后联合汝南王与楚王,囚太后、诛三杨。次月,楚王与汝南王反目,楚王竟矫诏弑杀汝南王于王府。上月,贾后又灭楚王及其党羽。

短短三个月,前后遭灭族伏诛者竟有千人之多,世家亦倾覆者众。

如今,洛阳人人自危,道路以目。他们张家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他,阿耶虽早就弃笔从戎,转入了征西军,凭军功累迁散骑常侍。但他仕宦之初,却是受到尚书令杨珧的征召,入京授太子舍人。这样算来,阿父算是杨家的半个门生。

更要命的是,自两年前赵王接手凉州后,赵王宠臣孙秀便处处架空扶风武王的旧部。三杨之乱后,孙秀更是以父亲早年为杨珧举荐为由,将阿父闲置。可怜父亲空有将才,却只能被夺职闲居家中。

如今,贾后变本加厉,对三杨朋党赶尽杀绝,传闻连对她有恩的杨太后都被关在金墉城活活饿死!三杨死后,贾后罗织罪名,构陷忠臣,被无辜族灭者不计其数。

若非司空张华与阿父早年有旧,在京中多有照拂,光杨氏门人的罪名,足以让安定张氏万劫不复!

然而张司空毕竟也出身寒门,在朝中尚未立稳脚跟,对张家的照顾毕竟有限。安定张氏若想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上安身立命,必得找到更强的靠山!

张茂回头,看向长兄,心里不免可惜。

为了家门,父亲不惜折节,为阿兄与凉州富商贾亶之女议亲——平阳贾氏借着贾后的光,正是如日中天,他们张家虎落平阳自是高攀不上,但凉州贾氏作为平阳贾氏的远支,张家作为士族,还是够格结交的。如此,多少算与贾家沾了亲。

然而,凉州贾氏毕竟只是平阳贾氏的旁支庶亲,族中多贱商,朝中无显宦,能否在嫡支面前说得上话还未可知。

适时,兄长的同窗好友裴邈传来消息——钜鹿郡公裴頠的侄儿裴憬旧病复发,若能得神医救治,裴頠必有重谢。

裴頠是贾后的表弟。裴家十世高门,若能得他的庇护,何愁身家性命?

父亲听罢,皱眉撸须,沉吟半晌,最终写了道密信,送与皇甫师叔——其他人求见神医或有难度,但他父亲早年拜医圣皇甫谧为师,与神医皇甫严、神算挚虞是同门师兄弟。

于是数日后,皇甫师叔与挚师叔携手归京,二人与父亲在书房商议大半日,这才有了今日的谋划——借裴家大夫人之手,将自己荐为高阳亭侯裴憬的伴当。

用阿耶的话说:“钜鹿郡公几番为侄儿请封,想是对长房有愧吧!有此从父,高阳亭侯无忧矣。”

可是,京中盛传,那位高阳亭侯裴憬,是个傻子啊!自家竟沦落到要借痴儿攀附的地步吗?

挚虞师叔曾言自己是张家的麒麟子,皇甫师叔亦说自己若早落生几年,有杨卫将军作保,做诸侯伴读也使得!

可惜,如今三杨被屠,天子愚顽,贾后把持朝政,党同伐异,任人唯亲。他阿耶早年驱秃发鲜卑、赶仇池余孽,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如今却只得壮年赋闲,虚度光阴。他阿兄文武双全,名列太学头部,然而弱冠之后,却连九品的起家官都捞不着,甚至不得不为了保住家门与商户女结亲。

张茂又回头看了眼正凝神弈棋的长兄,心下戚然。

罢了,如今朝局混乱,想要振兴家门,有所作为,只得行攀附之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傻子又怎样?为了家门,阿兄可以与商户女议婚。他只是暂时侍奉一个愚顽之人而已,算得了什么?

几息之间,张茂心绪平复下来,正欲回内室,骤然发现槅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人,约莫齐他的胸口高,眨巴着亮如星子的大眼睛,正一闪一闪地仰望自己。

“何人窥伺?”张茂骇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按腰间,摸向匕首。

赶来的小童惊呼:“二郎不可,是裴府女郎!”说罢“哗”地一声把槅门拉开。

张茂定睛一看,原是一个**岁的垂髫女童,正站在门外,好奇地看向他。

就见裴元娘锦帽貂裘,立于初冬晨霜之中,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若远山,目若寒星,顾盼之间,灵光照人。

鬼使神差地,张茂脑中突然冒出曹子建的那句: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挚虞与张寔本在室内对弈,听到外头动静,也赶出来探个究竟。

一时间,挚虞、张寔连带着半大小子张茂都有些面面相觑。

张茂到底年龄尚小,不似挚虞与张寔的第一反应是头疼。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他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被围观的裴妍丝毫没觉得不对劲。她歪着头,也好奇地打量他们三个。听司马毗说,神医的师弟是个了不得的神算,能跟神仙沟通,会是哪个呢?

张寔扶额,河东裴氏就这么放任自家女儿乱闯?他们这些郎君,从来只与男子交通,何曾见过本家以外的女孩子?

挚虞朝门外小童使了个眼色。小童虽年幼,却伶俐得紧,立即会意,撒丫子跑到楼下向裴家大夫人报信去了。

但是这会,室外天寒地冻的,裴家女郎又是稚龄……

挚虞和张寔犯了难,让她进来吧,男女七岁不同席,怕冲撞贵女,更怕冒犯钜鹿郡公府;不让她进吧,女童娇弱,万一受寒……

“诸君当中可有神仙?”不等他们想明白,女娃先开了口。

张家兄弟立时看向挚虞——原来是找挚师叔的!

1.“三杨”指太傅杨骏,尚书令杨珧和卫将军杨济,皆出自弘农杨氏,是太后杨芷的族人。

2.前凉开国之君张轨,字士彦,是张寔与张茂的父亲。不过这时候他还只是个赋闲在家的寓公。

3.挚虞,太仆卿挚模之子,曾是鲁国公贾谧的金谷园二十四友之一。他和贾谧肯定是认识的,但关系未必多好。从他后期的人生轨迹来看,他还是更忠于司马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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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神医馆内初相逢,裴家璞玉见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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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五醍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