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忍不住无声地叹气。
还是冲动了，看来昨天的熬夜、今天的噩梦、故人的相见，几番叠加确实动摇了他的理智。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一时失控下自己做得应该远超赫隆巴的预想，也算得上侧面给了那条阴险的蛇一个警告。
海德瞬间放宽了心。
这位让海德觉得无比棘手的赫隆巴阁下正是当今皇后洁丝敏的哥哥，可谓是宫廷贵族中出身名门、功绩显赫的典范。皇后的家族本身掌控着帝国东南部大片领土，其中囊括了帝国最富饶的几个行省，这些资源甚至可以说是帝后联姻的根本原因之一。
同时赫隆巴本人也是帝国四大骑士团之一，银鳞骑士团的团长，绰号“蛇口”。
皇帝爱德华多年征战，带来了辽阔的疆土、无尽的子民以及难以想象的庞大财富，但是帝国日渐扩大的领地也使得行政事务趋于复杂，尤其皇帝并不热衷于刻板繁杂的政务。
为了维持帝国日常事务的运作，帝国领土被划分为约三十个行省和少数独立城市，行省名义上由皇帝任命的总督各自负责治理，独立都市则统一由宫廷管理。不过领土的所有权时常被皇帝爱德华赏赐给一同征战的将领们，只要保证定期向帝国纳税即可。
宫廷内部则设立了行政机构，由统筹的三位执政官、十位裁判官以及百位以上行政官员负责庞大帝国的管理，除了重要的大事交由皇帝爱德华亲自决断，其余的事务按照事情重要程度和类型交由执政官和裁判官协商处理。
尤格多拉希家族世代尚武，因此深受皇帝宠幸的多是武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擅长政治活动。
赫隆巴就是个中典范。他不光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同样也是一位长袖善舞的政治家，他擅长将自身丰富的资产充分应用到政治活动中来赢得声望，并且行事异常狡猾谨慎，几乎不会被人抓住把柄，血的教训已经告诉别人，赫隆巴是位多么擅长设置诱饵埋下陷阱的猎手。
财富、军事力量、领导力，也因此，赫隆巴成为了当前宫廷中最大派系的话事人。
哪怕是成就伟业的帝王也难以抵御病魔的侵蚀，或许皇帝还在做着一统大陆的美梦，但是不安分的臣子们早已开始投机，表面和平的巨梣宫早已暗中划分为多个派系。当今皇后膝下只有一子，是年仅六岁的小皇子，按理讲他的继承名正言顺，但无奈实在太过年幼，不由得让人担心被强势的外戚摄政夺权。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此考虑，即使身体抱恙，皇帝也迟迟未定下继承人。
台上的发言还在持续，海德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端坐于王座上的皇帝爱德华。皇帝今日的精神确实不错，甚至端起酒杯痛饮了好几次，不过还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坚实的肌肉早已在病榻上流失，华美的礼服也难掩消瘦的身形。
考虑到皇帝的性格和身体状况，执政官已经将接见的形式简化，不过对于众人来说还是略显冗长的仪式终于在一连串的祝福语中结束。
繁琐的流程结束，爱德华愉快地拍了拍扶手：“哈哈，威尔，老伙计，过来让我看看，才几年不见你怎么老了那么多！”
“陛下，晚宴都没有开始，您怎么就开始说醉话了。”威尔从骑士团的队伍中出列，口中却毫不客气。
“胡扯，这点酒和喝水有什么区别！”对于威尔不拘小节的回答，爱德华似乎非常满意，再次开怀大笑起来。
“这酒的香味我隔了那么远都闻到了，一定是烈酒，我在西边呆得口里都淡出鸟了。”威尔摇头。
一来一去之间，两人已在众人的围观下恍若无人地闲谈。
“好家伙，火药味这么重，才回来就有人惹你了吗？”爱德华扬了扬眉。
威尔闻言轻哼，视线意味深长地扫了一圈，嘴上却回复：“我一路紧赶慢赶，从出发到现在一直没好好睡一觉，脸色当然不好了。”
“流浪者”威尔作为亲卫陪同皇帝爱德华长大，早年更是随其一同征战四方，之后又被委以重任前往西部驻守十余年，长年不在宫廷中，因此现在的人多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此刻乍见他依旧如此受宠，觐见室表面平静之下全是暗流涌动。
两人越聊越欢，在场众人则神色各异。
终于，这奇怪的僵持被打破了。
“兄长，威尔大哥，你们要聊倒是没问题，不过这么宽敞的大厅，再这么吼下去，兄长手中的酒都不够喝了。”
有胆量于此时插话的人，正是皇帝爱德华的同胞弟弟，“蛸足”奥利弗。
尤格多拉希家族的亲缘淡薄，在王位更替的血洗下，爱德华现有的兄弟姐妹只余下弟弟和妹妹各一位，比起早已远嫁的妹妹，这位兄弟和皇帝的关系更加深厚。
“大家都在这里干站着，你们俩叙旧也不自在吧，兄长，我知道你久别重逢很开心，不如先让大家回去，我们找个地方继续吧。”奥利弗继续建议道。
皇弟奥利弗与年过半百的爱德华相差几岁，同样与威尔等一起长大，彼此间十分熟稔。
该说不愧是尤格多拉希家族的血脉，他那亲和爽朗的笑容让人无法分辨其中是否存在做戏的成分。海德注意到，随着奥利弗体贴的提议，不少人投出了感激的视线。
当然，若只是依靠这些贴心的话语，奥利弗是无法成为当前宫廷中另一大派系的领头羊的。和兄长爱德华一样，奥利弗也骁勇善战，只是比起正面战场对抗，他更加擅长奇策、使用游击战术，比起行事不羁的兄长，他更显得宽容真诚，因此深受步兵军团的信赖。
爱德华点头接受了奥利弗的建议，挥手遣散了众人。
海德随着众人离开觐见室。他不经意侧头，远远地望见奥利弗非常自然地融入了威尔与爱德华的交谈中，三人在厅中畅快地谈笑，黑翼骑士团的人则在一旁等候着，不过气氛轻松，并不拘谨。
这幅场景同样落在其他离开的人眼中，心眼有几百个的官僚们浮想联翩，私下频繁交流着视线，看起来又是好一阵忙活。
海德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正准备加快脚步离开，却看到觐见室外的走廊角落里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对上海德的视线，角落里的少年长舒了一口气，却也不敢上前，只是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海德。
少年的周围不时有人路过，只有少许礼节性地招呼了一声，每每此时，少年都有些意外地匆忙回礼，多数人选择轻慢地无视了他，即使如此，少年也略显局促地和每一位路过的人行礼。
海德见状，急忙快步上前：“伊夫殿下。”
少年低下头，继承自尤格拉希亚家族的柔顺金发垂落下来，只留给海德一个圆圆的后脑勺，他略显亲昵地招呼：“老师，辛苦您了。”
爱德华并不热衷女色，加上之前子女陆续夭折，目前膝下仅有二子。这位略显羞涩的少年就是爱德华目前最年长的皇子：伊夫。
传统来说应该由皇长子继承皇位，不过伊夫的母亲早逝，现皇后又势力庞大，伊夫本人亦不受宠，因此宫廷中看好他的臣子并不多，只有少数顽固的大臣还在坚持传统，虽说大小也算个派系，但完全不成气候。
虽不受宠，不过毕竟是皇子，皇帝还是为伊夫安排了皇子应有的一切待遇，甚至在课业上还邀请了久负盛名的学者为皇子授课。恰好伊夫测出有不俗的魔法天赋，因此作为首席魔法师的海德也会定期为皇子教授魔法。
“殿下有急事？”
“……抱歉，只是想和老师请个假，下午的魔法课临时有事冲突了。”伊夫显得十分不好意思地回答。
“殿下客气了，那么我们择日再安排原定的课程，”海德私下猜测大概是和黑翼骑士团回来有关，“这点小事不劳烦殿下亲自过来的，派人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不麻烦的，我和迪尔先生说要自己过来的，”伊夫快速瞥了一眼身后冷着脸的随侍，吐了吐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其实我也想问一下，父亲的身体如何？”
伊夫并不受宠，再加上爱德华的身体每况愈下，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频繁，因此伊夫会不时从相熟的臣子口中探听爱德华的身体状况。
“拖您的福，陛下今天精神很好，不过他正在和威尔团长交谈，短时间内不会出来。”海德遗憾地回答。
“没事没事，下午就能见到父亲了。”伊夫松了口气，一旁一脸严肃的随侍见缝插针地提醒了一声，伊夫回过神来，匆忙道别，“谢谢老师，我还有事先走了，之后再见。”
“再见，殿下，迪尔菲涅先生。”
没料到海德招呼的随侍一愣，随即也点头回礼，便匆匆跟着伊夫走了。
被这么一耽搁，走廊已经空了，海德正欲抬步离开，手臂却突然被人抓住。
他无奈却有些意料之中地回头，果然看到沃尔夫那头耀眼的红发：“琉塞斯，我们聊聊吧。”
“……沃尔夫团长，虽然很感动您犹记得我们短暂共度的校园时光，不过幸得陛下恩宠，我已经更名为海德·格莱希亚了。”海德顾左右而言他。
“你之后有安排吗？没有的话一起吃个饭叙叙旧吧。”沃尔夫执着地开口。
海德口中打着哈哈，手上却暗暗使力，不过遗憾的是，身为魔法师的他在体力方面完全比不过这个该死的肌肉骑士。
对方好像打定了主意，不管不顾地只坚持要等海德一个答复。
他应该随意找个借口，或者用些社交辞令摆脱，这是他现在非常擅长的事情，就像他此前五年在这宫廷中做的那样。可是不知道是因为那双金色的眼睛，还是手臂上那微烫的温度，他几度张口，客套的词句却始终无法顺利在喉咙组合。
光影交错在重归寂静的走廊里，海德的神色也几度变换。
“好吧。”因着那几分说不清的怀旧，冲动的允诺终于还是压抑了理性的思想，随着叹息一起吐露。
总要给我片刻怀念“琉塞斯”，他内心忍不住轻声辩解道。
感谢您的阅览。
执政官、裁判官的称呼来自罗马共和国的体制，但和他们的选拔制度不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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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幕 第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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