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后，曹丕总算退烧。曹丕人醒来，望见床前准备给自己喂药的乃是母亲卞姝，下意识地张口：“阿娘，阿宓……”
只是话到嘴边，曹丕察觉自己的情切，立马噤声。但是语言的终止并未使曹丕停止寻找阿芙的身影。曹丕透过窄小的床沿在屋室内四处张望。
卞姝见状，忍俊不禁，一面将汤药递到曹丕面前，一面主动解惑，“阿宓她守了你一夜，太辛苦了。你既然已经退热，便是没有危险，阿娘就让她先下去休息了。”
“她，守了我一夜？”曹丕听罢，怔怔地重复、反问。而后不等卞姝回答已是憋忍不住地微微扬唇。察觉到自己的笑意过甚，曹丕又当即抿唇、不语，装出一副深沉的模样。
卞姝更笑，指了指汤药提醒曹丕。曹丕接过汤药碗，自己准备喝，卞姝又道：“你这小子，在阿娘面前还装什么？说是年少沉稳，可还不只是二十来岁没什么情爱经验的年轻人。想你与阿宓成婚的时候才十八岁，还是个少年。”
“丕儿，阿娘同你说，这喜爱一个人光是你心里知晓，觉得自己做到了是没用的，你得让你喜爱的人也知晓你喜爱她。”
卞姝一本正经地说着，等曹丕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她伸手去接过空空的药碗。
曹丕闻言，有些懵懂地转眸望向卞姝，卞姝更对曹丕认真地点头，曹丕迟疑地说道：“可是阿娘，我本不是……不是会将喜爱说出于口的人。”
“无法将喜爱说出于口，却可以堂而皇之地表达自己的厌恶吗？”卞姝状若嗔怪地用另一只手稍稍点了曹丕的额头一下，莫可奈何地摇头又道，“你曾那样确切地对阿宓表达过厌恶，即便现在为了她连命都能豁出去，她就算能感受到，敢相信吗？”
“你这小子就是太内敛、深沉了。”卞姝转怒为笑。
曹丕不由得不服气地反驳：“我当初说厌恶阿宓也不全是假的，她确实仗着美色想要……虽然后来我知晓，她或许只是想谋条生路，出于对这闺阁之外名流雅士的好奇，可是、可是……我忍不了。”
“你是因为喜爱她而忍不了，还是因为他是你的妻子才忍不了，这也是有区别的。你呀，你这个浑小子，遇到事情只会直接撒气，也不同别人说自己的委屈。这样别人只会觉得你蛮横，哪里还会心疼你？”卞姝苦口婆心起来。
曹丕这下倒是不反驳了。若说他因为这个执拗的性子，让很多人都不再喜爱他、远离他，不了解他。可是卞姝作为会永远疼爱他的母亲，一直都是最了解他的人。
他确实也想要阿芙对自己的同情和怜悯。但是这些年积蓄而来的孤冷和骄傲使得他不能顺从自己的本心。他怕若是对阿芙敞开了心扉，阿芙那样讨厌他，会将他的心意踩进泥土里践踏。但他又不容许阿芙忽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会做出许多看似蛮横无理的事情。
曹丕纠结地沉思着，卞姝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若是你想与阿宓过一辈子，这夫妻之间便是要相濡以沫，把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对方。若是你不愿意，阿宓也不愿意，那你们就一辈子难以交心。”
“其实阿娘本不想与你说这些，你们夫妻的相处之道本该你们自己慢慢摸索。但是你这病都病了，阿宓又守了你一夜，我瞧着你们也不还像是刚成婚那般剑拔弩张。”卞姝哑然失笑。
曹丕的面上露出窘迫和羞赧来，他正不好意思地清着嗓子，想要转移话茬，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温和嗓音，“阿娘，子桓他怎么样了，醒了吗？”
伴随匆匆的脚步声，是一个穿着烟绿色裙裾的窈窕身影。曹植曾说她“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曹丕从没质疑过。尤其是她穿这样一身清冷、缥缈颜色的衣服，更衬得她如梦似幻，像是梦中只可远观、不可攀着的仙女。
曹丕望着阿芙顿了顿，而后注意到她眼周略微的青黑，想来她昨夜确实守了自己一整晚。她能为她讨厌的自己做到如此地步，是不是说明也没有那么讨厌自己了？
曹丕目不转睛，阿芙感受到曹丕炽热的目光，面上一喜，笑着说道：“曹子桓，你可算是醒了。”
她走到曹丕床边，卞姝正端着药碗起身，莞尔道：“既而阿芙你休息好、来了，就劳你照顾丕儿吧。母亲年岁大了，这呆坐不了太久，就先回去。”
“丕儿，你好好养身子。”卞姝说着回眸对曹丕略微眨了一下眼，接着便径直往屋室之外走去。
阿芙乖巧地应着：“哦，好。”而后不明所以地望曹丕，与他疑惑地小声，“阿娘怎么就年岁大，不能久坐了？她前些时日照顾仓舒，不还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曹丕尴尬地假咳了咳，回答：“许是阿娘就是前些时日呆坐得太久，现下才不能再继续坐下去。”
阿芙觉得也有道理地微微颔首，继而问询起曹丕来，“你怎么样，现在人清醒了，伤口是不是更疼了？大夫给你换药的时候，我都看见了，数十道口子，纵横交错、狰狞可怖。”
“你会害怕吗？”曹丕下意识地反问阿芙，“不仅是治伤换药，就是我好以后说不定会留疤，许多许多的疤痕在身上，你会害怕吗？”
阿芙点点头又摇摇头，继而察觉到不对，没好气地笑说：“你身上全是疤痕，我害怕什么，又不是长在我身上，你衣服一穿，我更看不到……”
说到这里，阿芙的嗓音逐渐微弱下去，因为她回忆起了曹丕昨夜的话。曹丕说，成婚那夜，他很快活。他能快活什么，还不是与自己欢好快活。而自己若是真能看见曹丕身上的疤痕，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再与曹丕欢好了。
可是那……绝无可能！
阿芙的面上一阵红又一阵白，红着白着，突然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芙无奈地摇头。
曹丕皱眉问她，“你在笑什么？”
阿芙故作高深地扬长了语调，回答：“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情。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昨夜发热、高烧，与我说了一些胡话。”
什么喜欢我啊，自初见就对我心生喜悦，质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当然这些具体的，阿芙只敢在内心开口。万一她戳中了曹丕的痛处，惹得曹丕难堪，曹丕生起气来，说不定会找自己的麻烦。
阿芙笑着笑着又不笑了，摆手改口道：“罢了，也没什么，本就是你意识模糊说得胡话，你自己不记得，说不定也都是假的。”更说不定，曹丕只是把自己当作了那个什么神女阿姊。
阿芙旋即正欲从床前起身，说道：“曹子桓，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但是，下一瞬，她的手腕就被曹丕牢牢地抓住。
曹丕拽着她回首，阿芙不明所以地望向曹丕，目光疑惑，像是在询问曹丕“怎么了”。曹丕抬眸望她，目光炽热，一字一顿地重复：
“我昨夜说，自我初见你，便心悦之。”
“我喜欢你，可惜你不喜欢我？”
“你遇到过那么多青年才俊，你到底喜欢谁？”
“为什么明明我与你的年岁更登对，你宁愿选择子建，都不选择我？”
……曹丕的一字一句让阿芙有些分不清此时到底是当下还是昨夜，曹丕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
阿芙怔愣了良久，直到曹丕又在说道：“既然这些话，我已经说了，让你知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遮掩的。甄宓，我确实很喜欢你，所以，你这辈子只能做我曹丕的妻子，就别妄想与我和离、依托别人什么的。”
“你最好弄清楚，你若是能与我两情相悦、长长久久，那再好不过。可倘若你三心二意，只想着勾引、依附别人，我绝不会轻饶你。再者，即便你不喜欢我，想从我身边逃走，你也休想。我这辈子，绝不可能松手。”
曹丕的话，越到后来越咬牙切齿。
阿芙本是听着愣住，还没感动片刻，就听见曹丕的威胁，当即使力地甩开曹丕艰难拉着自己的手，怒道：“曹子桓，你又在发什么疯？”
“我才不管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怎么对我，我现在要做的是去倒水。你别嘴上不怂，现下你受了伤，体力不支，你最好对我哄着点，否则难保我不会趁着你虚弱施行报复。”
阿芙说完，抬步就往外室走去。
她到茶案前，一边倒水，一边仔细回想曹丕刚才所说的一字一句，最后实在气不过，猛地一摔杯子，将里面的茶汤全都溅了出来。
阿芙怒气冲冲地又回到内室，指着曹丕大声，“曹子桓，哪有人表明心意是像你这么说话的？你这样说喜欢我，我哪敢喜欢你。莫说是我，不论是谁，听了你这番话，都会想着赶紧跑才对吧？”
曹丕语噎了噎，表情难看。
阿芙叹了口气，又道：“可惜我被逼和你成亲，还有了叡儿，一时半会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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