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悲伤对悲剧的盲目无能为力
陆深照常下楼吃早饭,李南栖也在,但她抬头与他示意后就又低下头去。
她边吃饭边在看书,两人因此避免了交谈的必要,陆深也翻出一本书,不专心地看着,时不时余光确认李南栖的神情,但她看起来如常,没什么不同。
昨晚她没有出来吃晚饭,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她,后来,她的房间也一直是窗帘紧闭,偶尔漏出点灯光,也不见身影。
餐厅内只剩书本翻页的声音,李南栖手上的筷子迟迟不动,好像看什么入了神。
陆深抬眼看着她,犹豫后与她搭话:“在看什么?”
问话的时候却又低下头,显得好像只是随意的发问。
李南栖抬头,只是简略地回答:“小说。”
“讲什么?”
李南栖合上书,却没有回答,问他:“你在看什么?”
陆深一时恍惚,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专心读的书是哪一本,然后停顿中翻到了封面。
“《低音提琴》”他想起来这本书,他很潦草地看过几遍。
“低音提琴?”李南栖问。
“是管弦乐队中可以说最笨重最不起眼的乐器了,常年坐在乐队第三排,被主流的乐器埋没,连鼓手都不如。”陆深回忆着书里提到的相关描述,“这是书里说的,它不算小说,是独幕剧。”
“是香水的作者?”
陆深翻看作者的简介,“是。”
李南栖回忆起她所知道的书的内容:“主人公似乎是为了报复,才选择了做低音提琴手,但明明他又很认可低音提琴在演奏中的重要性,甚至还很爱护这个他总是吐槽的乐器。”
“是。”陆深说,“你看过吗?”
“看过一些书评,书没有看过。”
“基本上是他的独白,讲述他在一间房里的思考和自白。”
李南栖说:“我一向不喜欢戏剧,独幕剧就更枯燥了。”
“我小时候在德国看过《低音提琴》的戏剧,那个时候我爷爷还在,他在旁边给我翻译,但我还是没看懂这个故事。颓丧的男人,似乎郁郁不得志,但又无法突破生活的现状,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太难懂了。”
“那现在呢?”
“也没有完全懂,又或者每一次看,想法都不同,但每一次都没办法一字不落地看下去。”
李南栖知道他尝试找话题,是为了打破昨日的僵局,他随意说起她和别人的感情,尽管这动机可以有许多种猜测,但是她还是无法接受他表现出的无所谓。
她故意冷淡处置,又故意在早餐时看书不与他搭话,也有她矛盾的动机。但此时,她好像还是心软下来,想来自己也没什么非要生气的理由。
李南栖回答他最初的问题:“我在看一个华裔作家的书,她生在中国,在中国语言环境生活,之后去了美国留学研读免疫学,但最后却成为了英文作家,甚至成为了英文创意写作的教授。”
“是很厉害。”
“是,她的文字很特别,辞藻并不繁复,却撼动人心。”
陆深说:“你能通过阅读找到灵感吗?”
“可能可以学习表达的方式,灵感好像总是来自生活里更直观一点。”
“还在创作吗?”
“暂停状态。”李南栖说,“暂停可以有无数次,停止只有一次。”
“这句话有点耳熟。”
“你客厅里的书,《艺术与恐惧》。”
陆深顿了顿,想起来什么,“那是林睿买给我的。”
看到书名,再联想到是林睿买的,恐怕这书买来是为了激励他陷入瓶颈的创作,但这鸡汤式的教导,似乎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这本书我中学的时候自己买过一本。”
陆深又说:“甚至我曾经用里面的话鼓励过你。”
“那句,不断地创作,哪怕不完美的创作,才可以让创作进步吗?”
陆深点头。
“我说是有点熟悉。”李南栖说,“你从前是一个很擅长安慰他人的人。”
“却不能安慰自己。”
“显然是。”李南栖说。
“我在看的书叫《Where Reasons End》。书里是主角和幻象中的儿子的对话,她的儿子在青少年时死于自尽。”李南栖说。
“所以这是一本讲述如何面对死亡和分离的书?”陆深作出判断。
“我还没看完,但至今为止我不觉得是。”李南栖说,“我只看到失去和痛苦,没看到解决的办法——关于如何面对。”
她又说:“这种悲剧不需要知道如何面对不是吗?它发生了,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都发生了。”
李南栖不想让话题走向敏感的地方,她问:“青少年的时候你会抑郁吗?”
“好像没有,我总是乐观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
“很奇怪我也没有。”李南栖说,“尽管我有许多应该抑郁的理由。”
“我想痛苦不是抑郁。”陆深说,“那个时候你总是说自己很痛苦,但我觉得能感到痛苦,就是有感知情感,就算不上生病。”
“所以我不想去看医生了,我深刻知道自己痛苦,知道自己的痛苦来自哪,我需要解决的不是一个疾病,而是面对它的办法。”陆深又说。
李南栖接过他的话:“但是你找不到这个办法。”
陆深点头,然后倒是笑了,“所以我时常陷入一种对自我的怒火,对自己还没能走出来,失去了耐心。”
“我刚看到书里说到,所谓耐心,Patience来自拉丁语,原始的意思是to suffer or suffering, 承受痛苦或者痛苦。”李南栖说,“干脆放弃面对痛苦好了,也放弃忍受等待自己走出来,可能也是放弃痛苦本身。”
“那我最后,是不是也只能困在自己这个狭窄的痛苦的房间里。”陆深说,“像《低音提琴》一样。”
“可你至少拥有一间属于你的房间,有一个可以与痛苦共生的地方。”李南栖说,“最终学会面对痛苦,也只是为了与它共生不是吗?它怎么就消失呢?”
陆深直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很久他没有这样直视她。好像在尝试打开心扉的时候,那一点曾被自己讥讽的安慰却发生了一点作用,虽然它通过文字的游戏,矫饰的话语,也只是轻飘飘的安抚。
李南栖又说:“我看这本书的时候,似乎也得到了释怀。也许没有失去是真的可以被安慰的,也没有痛苦会因为找到面对的方式就可以消失。所以我想,我从始至终都有点自以为是。”
他们的对话好像终于心平气和起来,好像终于抵达一个节点,两人可以彼此平视,又能互相理解。
陆深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他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意识到她的存在,她的话流淌进他的心里,比她这个人站在他眼前还要具有力量。
李南栖似乎不再显得那么刻薄骄傲,好像此刻才是真实的她,那些好似伤人的尖锐,现在变成敏锐的温柔,用以理解他,用以思考如何安慰他,用以她自己的方式去包容他。
没有料想重逢后,他变成了这样的角色,躲在狭窄的自我里自怨自艾,却是她打开了第一盏光亮。
成为接受对方好意的人,原来反而会如此变扭难过,他不禁想起从前的李南栖,她是否也因此厌恶自己当时身上的光亮,有种不解人意的乐观,全然无视了她当时的痛苦。
也许本不该提起从前,明明说着过去都是过去了,但陆深还是问起:“当年你为什么非要执意转学离开。”
李南栖愣怔了一瞬,当年她含糊地解释过,因为读不起私立,因为要去李玉新找的工作地。
她回答起细节:“我妈妈当时的男朋友欠了很多的债,牵连了她,我们不但被房东赶出了租房,还要帮他还债,加上,我还失去了奖学金,打工攒下的钱还债都不够,不可能还继续读私立,也必须转学。”
陆深后来从林睿口中知道了一些,但细节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家里欠了钱,后来搬去了蓝河谷生活。
“你当时说你要去别的州。”
李南栖还记得自己这个谎言,“蓝河谷那么远,也差不多算是跨州了。”
陆深没有说话,当年他也猜到李南栖隐瞒了他一些事,但她什么联系方式也不肯留下,他知道她的离开毫不动摇,就好像要逃离什么,连带自己也变成不重要的可丢弃的一部分。
“还有别的原因。”李南栖说,“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原因。”
“我想我知道了。”陆深说。
他不想她一遍遍挖掘自己当时的心境,那时年少敏感,与此刻陷入困境的自己可能差不多一样执拗。
那日她说着自己的卑微和难堪,那些话让他不停回忆起六年前的李南栖,他总是觉得她傲慢刻薄,却没有看见她的自卑,他总是强调她的冷漠,却不知道伤害也是一种自伤,就像他伤害她令她袒露这样的心境,他却因此更加难过。
“有失望吗?原来当年的我有那么多阴暗的小心思,那么多自卑和在意。”
“失望的是,我明明那么喜欢你,却都没有发现。”陆深说。
一根弦,将断未断,好像就要这样相连接起来,但还是只是未有支撑地悬在空中,在摇晃中随时面临断裂的可能。
陈姨突然从门外回来,打断了对话。
“对了,李小姐,你是不是要离开两天。”
她看见陆深还在餐厅,稍愣了一下然后说:“抱歉,林先生,我以为您上楼了。”
陆深摇头,“没有,没事。”
他转头问李南栖:“你要离开?”
“正要跟你说,我想提前把每月的假期休了,我妈妈后天要跟余叔叔正式登记了,还要搬去新家,非要我去家里住一晚。”
“好,代我跟阿姨问好。”陆深说。
他又说:“那也帮我带份礼物去吧,新婚礼物,我等会让陈姨拿给你。”
“不用了,其实她也不知道我现在在你家。”
“没关系。”陆深似乎没有在意,他知道李南栖是怕他不愿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现状,“你不用说我是谁,我也该给祝福。”
李南栖说:“那我先替她谢谢你。”
陆深摇头,然后说:“你是不是很久没回过那了,更没有回过海湾区。”
李南栖点头,“有段时间了。”
“可以多休息几天,多玩两天。”
“看情况吧。”李南栖说,“我跟我妈妈长期不见还好,多见两天就会吵架。”
陆深笑了笑,沉默后又说:“我妈妈也会高兴的,看见阿姨过得很好。”
李南栖顿了顿,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悲痛,但又很快被他掩盖。
她想起来《where reasons end》里的一句话:“Sadness is a helpless garrison against the blindness of tragedy.”
悲伤对悲剧的盲目无能为力。
陆深面对的不只是痛苦,还是悲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南栖突然陷入一种无望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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