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叔……”
傅鹤听终于走到他面前,已步入中年的男人因儿子的失而复得重现光彩,但也因此显得杀气十足,只一动不动地往那一站,就足以让应呈抬不起头。
“……对不起。”
这句话迟到了十个春秋,终于说出口,那些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难以下咽的痛苦汇川成海,决堤一般倾泻而出。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你岂止欠我们姓傅的一句对不起啊。”
应呈垂头没说话。他并不正常,他清楚,但他不确定璟瑜是否能承担得起这样不正常的后果,而显然,这一切是非对错现在都背负在璟瑜身上,他又有什么资格责怪霍渊呢?
在感情里,他也是懦夫。
“我跟璟瑜的事……”
“阿呈,我不想听这个。”好不容易才点起来的一簇火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熄灭了,只听傅鹤听继续说,“如果你们八岁,我当然支持你们同吃同睡,如果你们十八岁,我也支持你们像亲兄弟一样亲密无间,但你们二十八岁,阿呈,你明白吗?不要把他送过来又把他夺走,叔叔年纪很大了,你方姨身体也不好,放过我们,不要让我们再失去儿子了。”
应呈想起八岁的傅璟瑜,小小的,了无生气,连话都不肯说,又想起十八岁的傅璟瑜,干净的校服上永远浸着油墨香,笔挺的个子迅速抽条,一下子就长成了大人模样,然后就这么从他生命里消失,他背负着这条性命活得像个疯子,整整十年,他那天之骄子一般闪耀的少年归来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缩手缩脚的流浪汉,还给自己起了个假名叫江还。
——他没有办法再失去他下一个十年。
“如果……我们都愿意呢?”
傅鹤听顿了一下,说:“我怕的就是你们都愿意。”
“傅叔!”
“你不用说,阿呈,不用说。”他脸上透出商海沉浮的那种霸道感,“我知道璟瑜当年是为了躲避他亲哥才自导自演绑架案的,也知道他哥后来犯了多大的罪,当年把气撒在你身上确实是我为老不尊,迁怒到你一个小孩头上,你这些年跟我们一样不好过,我心里都清楚,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向你道歉。”
一颗平地的惊雷把应呈在浮木上一点一点辛苦搭建出来的高楼瞬间夷为平地,满地的残渣混着他心尖上的血,疼得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傅鹤听就这么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希望你能原谅我。”
“……爸?”
应呈猛一抬头,撞见因震惊而显得呆滞的傅璟瑜,这才意识到当下的局面已经超过了语言所能解释的范畴,终于伸手去扶:“傅叔!我……”
但傅璟瑜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比语言更快了解一切,立刻说:“爸!我有话要跟你说,来书房一趟好吗?”
他脸上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傅鹤听拒绝不了,只能转身向他走去,他立刻向应呈投去肯定的一瞥,千言万语,都消弭于这对视的瞬间。
——交给我吧。
书房里还透着一股新书的油墨香,红木的大书桌上立着的一整排正巧就是苏月兰写的法医小说系列,方笑芸正坐在沙发上,傅璟瑜刚把傅鹤听拉过来,就听她带着哭腔的嗓音:“你在外面怎么样我管不了,可你至少不要把阿呈带到家里来。”
他动作一顿,低下头局促地说:“对不起,妈。”
方笑芸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要让他来家里,也不要让我见到他,妈妈可以永远不催婚,也不在乎你要不要孩子,更不会管你们在外如何相处,这是妈妈最后的请求了,不行吗?”
傅鹤听捏了捏她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璟瑜,别刺激你妈妈。”
他坐在对面,深红色的皮质沙发像团肮脏的火焰,把他一点点吞了进去,像个孩子似的缩成无助的一团,方笑芸又连忙说:“宝贝儿,妈妈什么事情都可以依着你,从小到大,妈妈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你得知道出了这个家门你要面对的是千夫所指,是所有人的议论和指责,妈妈舍不得……”
傅鹤听顺着沙发挨到他身边坐下,揽住了他的肩膀:“退一万步讲,为什么偏偏是阿呈?我从小跟你应叔一起长大,我们两家人以后要怎么相处呢?”
“妈妈不是对阿呈有意见,妈妈看着阿呈长大,当然知道他也是好孩子,可是……你们俩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是女孩呢?”
他心底又是一颤,连忙说:“不,不是,爸,妈,我是想说……”
“怎么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脆弱但仍然关切地望着他的方笑芸,犹豫半晌,尽量软下语气,说:“我哥……杀了我们的亲生父母。”
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此话落在傅鹤听夫妻俩耳中也不啻惊雷。
“什么?”方笑芸甚至猛一下站了起来,“那你……”
他用最快的速度尽量简洁地把许婷霍渊和罗大勇这上一代的恩怨说明白,又说:“爸,妈,你们现在在堰川是安全的,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我还得跟着阿呈一起回兰城去,只要我在,他至少不会往外跑,应叔那边就不用说了,我来的时候也看过小区安保,做得还算不错,保险起见再多点人更好。”
方笑芸握住他的手,急切地说:“不行,你也回家来吧。”
“他的最终目标还是我。”傅璟瑜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浅浅回握住她的手,“对不起,妈,如果不是领养了我,你现在也不会出这么多烦心事,甚至还有危险,一切都是我带来的。”
“妈妈从来没有后悔过,宝贝儿,当年你来到我们家的那天,就是妈妈最幸福的时候。”
他垂下头,抿着唇,半晌才忍住,却还是说:“……可我是个家暴犯强.奸犯的孩子,人类的基因是会遗传的。”
方笑芸摸了摸他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忽然笑了:“我很庆幸把遗传了这个基因的你养育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个好孩子,宝贝儿。”
傅鹤听也紧靠过来,长臂一揽把母子俩都紧紧抱住:“我没有机会生育你,但你命里注定是我们的儿子,这是天注定的缘分,基因不会改变这一点。”
“可我不能保证我的基因不会携带这一点。爸,妈,我不能确定流着我血液的孩子会不会遗传亲爷爷的肮脏基因,变成一个暴力分子去危害社会。反正也不能更坏了,为什么不能是阿呈呢?”他像个孩子似的用央求的眼神看着方笑芸,“一个强.奸案的罪证,听起来也不会比同性恋更差了,不是吗?”
方笑芸泪眼朦胧,他伸手去捧傅璟瑜的脸:“不,你不是,你是我的儿子。别的女人做妈妈是自己进鬼门关遭罪,而我能做妈妈全凭你那么小就吃够了那么多苦,你不是罪证,你是我的儿子。”
“妈……”
傅鹤听突然打断:“既然我们是你的养父母,以前不知道没关系,现在知道了,总也要去祭拜一下。”
她连连点头:“你生父死有余辜不用管他,你生母那边,不走一趟也说不过去。”
“而且你是一岁左右才送到福利院的,这说明那个叫霍渊的也养育了你们一段时间,我们过去感谢一下他也是应该的。”
傅璟瑜准备好的台词全卡壳了,“啊”了一声:“可是……”
“正好我们一家三口也联络一下感情,不好吗?”傅鹤听脸上又露出商人般精明的算计,偏还一幅关切语气凑了过去问方笑芸,“要不我们在兰城给儿子再买一套房子吧?”
方笑芸连忙说:“是该买套新的,出门在外老住别人家算怎么回事。”
“再说了,我们老两口过去看儿子也得有地方住,要不索性买套大点的,让陈姨过去,也好帮着照顾。”
“对对对。”方笑芸马上站了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去找陈姨安排这件事,傅璟瑜连连摆手,一把把她拉了回来:“不用了妈,陈姨对我太好了,我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实在招架不住,而且我住应呈那挺好的,再说了……还有我哥的事呢。”
她一顿,柔弱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不容置喙的坚决:“这件事没得商量。”
说罢又扭头对傅鹤听说:“公司里的事先放一放,吃完午饭我们去兰城一趟。”
“还用得着你安排?我早就已经在请假了。”
“不是……爸,妈,我……”
他再多的话都没能说出口,而应呈在客厅里则像个空气似的被所有佣人有意识地忽略了,陈姨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一边反复不停地擦同一个花瓶,一边死死盯着他,目光不善,他只好哭笑不得地给关切追问他终身大事进展如何的同事们回了一句“一败涂地”,群里一群已婚男人立刻热烈地分享起了过往经验,一回头却见方笑芸脸上带着轻松明快的笑意挽着傅璟瑜一块下了楼,他的心骤然提起,一股兴奋的笑意甚至已经冲到了脸上,却在下一秒又坠回冰窟——
“阿呈,你来得正好,等会吃完午饭我们一起回兰城看看房,我们打算给璟瑜再买一套房子,老住你那多不方便。”她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温温柔柔地笑着,用另一只手挽住他,像小时候似的,一左一右把他们俩都揽在怀里。
他的辗转反侧,他的夜不成眠,他那么多的热爱和深情,都在此刻被轻而易举地否定成了梦幻泡影。
山茶花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种了下去,枯败的叶子在昂贵的花园里透出格格不入的死亡气息,他侧过头,见到陈姨把抹布一丢高兴地围了上来,方笑芸亲切地在和她说话,傅鹤听一手端着电脑,一手指挥其他佣人准备上菜,只有璟瑜,被一个柔弱母亲抱在怀里,无助但绝望地看着他。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但这一步已是天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