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逾又做梦了。
梦里是个雷雨天。宋青逾的身体在雨里跑了起来,追上了前面的人,固执地挡在那人面前。
那人撑了伞,被挡住了只是轻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抬高伞把挡着自己的那个人也纳入伞下。那个人抬伞的时候宋青逾看清了他,那人长了一张自己的脸。不,或者说那个人才是宋青逾。
那这具身体是谁的呢?
“青梧。”对面的“宋青逾”喊了一句。
原来是梧桐精,这次做梦他用了梧桐精的视角。
“你非去不可吗?”青梧的声音有点低。
宋青逾低下头:“青梧,在其位谋其职,我非去不可。你拦我也没用的。”
“好,我不拦你。”青梧松了口,“但你得带我一起去。”
宋青逾抬头的时候眼里有错愕,大抵是没想到青梧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最后还是两人一起走了。
宋青逾不清楚梦里的自己是什么身份,应该只是个小官,奉命去送一样信物。但一路走来,并不顺畅,战火四起,脚程也自然要慢些。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枫吴岭,驻扎在那的将军姓戚,他送的信物便是要交给这位戚将军。至于信物是什么,宋青逾也不知道,他没看见梦里的自己打开过。
到达枫吴岭的时候,梦里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
信物,宋青逾到底没能送成。
他们前脚刚到枫吴岭,后脚战鼓声就响了起来,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他们来的时机不巧,正赶上双方起战。
宋青逾和青梧只好绕了一条小路。战火喧天,厮杀的声音隔了很远都听得到,宋青逾的心跟着战火颤抖起来。
在靠近营地的时候,宋青逾中了一支流箭,被打穿了小腿。他仍想往前走,青梧拦住了他:“我去送,你就在这。”
宋青逾还想说什么,青梧已经f了着眉把他怀里的信物抢了过来:“你别去了,东西还没送到人就先死了。”
青梧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宋青逾脚边的一圈土地裂开了点,钻出了一圈树藤,把宋青逾围在里面。
“别出来。”青梧叮嘱了一句就转身离开了。
因为宋青逾在梦里用的是青梧的视角,他看着青梧一路狂奔,离梦里的自己越来越远,心里突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青梧赶回来的时候,宋青逾已经不在原地了。
青梧低骂了一声。
他找到宋青逾的时候,那面在风里摇曳的上面写了个“戚”字的旗子正好被砍断了旗杆,不远处,宋青逾被一剑穿过胸膛,终究还是和那面旗一样,在风中摇摇欲坠,最后坠落在了地上。
梦里的宋青逾死了。
青梧瞳孔骤缩,身体也跟着风颤抖起来。他的手变成了和上次一样的梧桐枝,卷住了靠宋青逾身体最近的那几个士兵的脖颈,干脆利落地拧断了。
他硬生生地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了宋青逾旁边。宋青逾躺在地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忽略胸口处的那道伤,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青梧用衣袖擦干净了自己指尖上的血迹,沉默地把宋青逾横抱起来。
周围有一瞬的寂静,没人敢拦他。
青梧带着宋青逾去了小湖边。小湖里的湖水还很清澈,看得见游鱼和湖底细碎的沙。这里还没被血浸染过。青梧用湖水擦干净了宋青逾身上的血污与尘土,然后自己也在湖边掬了一捧水洗脸。
湖水破碎又复原,映出一双很冷很沉的眼睛。
青梧一直在宋青逾旁边沉默地坐着,突然他站起身,手指又变成了树枝状,青梧红着眼,已经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了。
他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了一颗尚且在跳动的青绿色心脏,换掉了宋青逾胸腔里面破碎的那一颗。红色、绿色交织在一起,看着十分怪异。
那颗青绿色心脏还在跳动着,只要青梧不死,它就不会停,但是宋青逾是不会醒过来了。
青梧心知肚明。
他抱着宋青逾坐在湖边,一直沉默着,胸腔里空了一块也不管,只是沉默着。
大雨突然就倾盆地下了起来,冲刷着枫吴岭脚下的断臂残骸、血肉淋漓,空气里都泛着一股令人几欲作呕的血腥味。
宋青逾是被雷声惊醒的,梦外也下起雨来。
一道闪电划破天幕,惊人的亮,把窗外那棵梧桐的树影打在墙上,宋青逾盯着那块影子看,回想起青梧的眼神,冰冷而绝望。
无论如何,宋青逾也睡不着了。
他睁着眼睛回想着刚刚那个梦,窗外的雷雨声与梦里的重合,宋青逾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血腥味。
宋青逾从床上坐起,干呕了两下。太真实了,宋青逾敛眉想,说不定自己几百年前身边还真有一只梧桐精,说不定自己几百年前还真这么死过一回。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把想干呕的**压了下去,然后重新躺回床上,缓缓把自己缩成一团。
宋青逾一直睁着眼,等到了天明。
雨还在下,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街道上的水已经积了起来,按惯例,像这样的大雨天落梧堂是不讲学的。
宋青逾裹紧了衣袍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了一些,就看见边歧撑着伞站在院子里,似乎是料到了他这个点会起来开窗。
边歧对他比了个口型,宋青逾看懂了:“你过来吗?”
宋青逾心里的压抑,纾解了一点,冲边歧露了一个笑:“来。”
宋青逾用完早饭,撑着一把纸伞就出门了。边歧支了一个木躺椅在屋檐下,人躺在上面,左手拿着本书,屋檐够宽,也不用担心被雨淋到。宋青逾在檐下收了伞。
边歧半眯着眼,像是在打盹儿,仿佛并未察觉宋青逾的到来。边歧手上的书快从手中滑落下来了,宋青逾弯下了腰在空中接住了那本书,看着边歧觉得有些好笑。
这副有些懒散的样子实在难从边歧身上看到。
宋青逾笑着直起身,脸上的笑却倏地一僵。手上一松,手上的书也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一声“砰”。
他的脑袋里像炸开了一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宋青逾被这异样弄得有些心慌,指尖按住额角,胸口却也跟着发闷起来。
边歧被书掉落的声音惊醒了,一睁开眼就看见宋青逾在他面前半弯着腰,一脸苍白,感觉难受得快站不住了。
“青逾。”边歧站了起来,搂住了宋青逾,让他靠着自己。
宋青逾缓了过来,平稳了一下呼吸,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又掠过那双清冷的眼睛,浮光掠影地闪过了好些画面,但他一帧也没记住。
“我没事。”宋青逾从边歧怀里退了出来,却对着边歧愣住了。
边歧有些紧张的看着他问:“怎么了,刚才是哪里不舒服?”
宋青逾和边歧对视了一眼又移开目光,抿了一下嘴唇:“没事了,刚才只是胸口有些闷。”边歧始终没有放下心来,等过了好久,确定了宋青逾真的没事以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就像是平淡生活中的小插曲,宋青逾无数病痛中的一环,生活并没有为此发生太大改变,只有宋青逾知道,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宋青逾入梦越来越频繁,就连有时候白天打个盹也有无数碎片拥满了他。宋青逾觉得梦的内容更像是一份记忆碎片,让自己感到熟悉又陌生。
梦一直在往回追溯,追溯到千百年前的盛夏。
宋青逾始终爱梧桐,千百年前也是。宋青逾看着自己给窗边的梧桐浇水,一边浇水一边对着梧桐自言自语,不得意的穷书生只以梧桐为伴。
也许是水浇多了,也许是被念叨烦了,谁知道呢,反正窗口那棵梧桐被宋青逾日复一日的坚持催生出了灵智。宋青逾正浇着水,梧桐摇身一变变成了美少年,还湿着身,那是最早时候的青梧了,小小一团。
宋青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也没怕他是妖怪,伸手把他拉了起来。青梧身上还湿着,宋青逾摸了一手的水,讪讪地开口:“我是不是水浇多了?”
青梧没回答,伸手拧了一下衣摆的水。宋青逾有些不好意思:“要不然跟我回去换一件?”青梧没说话,也没告诉宋青逾,他用点法术让衣服变干不过是片刻的事。他安静地跟着宋青逾走了。
“你叫什么呀?”宋青逾打量着青梧的身段,给他找了一件相对合身的素色长衫。可毕竟青梧现在只是少年的形态,袖口仍长了一截。
面对宋青逾的问题,青梧没有回答,他有些局促,还没用人类语言说过话,怕说得奇怪,唐突了宋青逾。
“你没有名字吗?”
宋青逾显然是误解了。
“那我以后叫你青梧行吗?”宋青逾思索了一下。
“嗯。”青梧辩驳,也没告诉宋青逾自己其实有名字。
边歧,边歧,从遇到宋青逾起,他便在歧途上了。
“我叫宋青逾。”
青梧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知道。”第一次开口说话,青梧声音还有些沙哑。宋青逾捏了捏自己的鼻尖,他忘了,青梧都在他窗口陪了他十几年了。
青梧的出现于宋青逾而言究竟是什么呢?连宋青逾自己也不大清楚的,大抵是伙伴从不会说话的变成了会说话的吧。
从那天起,青梧就在宋青逾屋子里住下了,宋青逾的日子也没多大变化,无非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更何况青梧好照料得很,不吃饭也没问题。
宋青逾每日仍是读自己的书,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大约是他每日空了两个时辰出来教青梧认字吧。
青梧很聪颖,几乎一点就通,宋青逾有时也想不通,一只梧桐精竟也能聪慧到如此地步。不出一个月青梧已经能自己看书了,于是那两个时辰宋青逾就用来教他下棋了。
青梧身高窜得很快,就像是突然变了一个样。
明明前两日还是个清俊少年,今日就已经变成了成人模样,宋青逾看着他比自己还高了,心里满是感慨。那张小木床几乎要挤不下他们两个人了。
宋青逾目光从青梧身上收回,踩着凳子去拿书架顶上的书。青梧原本看着书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转移了阵地,注视着宋青逾。
拿着书下来的时候,宋青逾一个不留神踩了空,却没摔倒。铺天盖地的梧桐枝把他包裹起来护得周全,像是绕成了一只茧。
青梧半抱着把宋青逾放下,别别扭扭地说:“小心一点。”那些枝叶已经被他收回去了。
宋青逾抓着青梧的手指,看着他问:“那些梧桐枝叶怎么变出来的,再变一次行不行?”青梧在他面前表现得几乎与常人无异,宋青逾都快忘了他其实是只梧桐精了。
青梧沉默了一下,在宋青逾的眼神里败下阵来。梧桐枝从指尖伸出,把宋青逾又围了起来。这些梧桐枝不像树干那么硬,像是刚生出的一样,触感更像是藤蔓,柔软而坚韧。
宋青逾好奇地戳了一下,青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喉结上下轻轻滚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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