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肉苦弱、机械永生
每至午夜时分，圣堂的钟声总会敲响三下。
沈呰就会下意识看向圣堂顶部的大钟，看到敲钟人佝偻的身形一闪而过，每到这时，他便一阵心悸。
凝视着清冷逼人的霜月，胸腔里特殊的翕动让他皱了皱眉头，透过地下室巴掌大的窗户向外看去，努力踮着脚尖，一只尖锐的粉红色鞋跟从手指粗细的铁条间刺进来，差点刺瞎沈呰的左眼。尊贵的人类骂了句晦气，让沈呰把断了的鞋跟递给他。沈呰手指露出地表又险些被飞驰的汽车碾断。他瞬间抽回手指，暗道侥幸。
随即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拖地的铁鞭把碎石折磨得哗啦啦响，沈呰反射性地抱住头滚向一边，可铁鞭如影随形准确地抽在了他的后背上，发出一声金属质感的摩擦声。
“你们这种猪猡一样的人造人还敢接触地面上高贵的上等人？我看你是想回炉重造！”皮特罗--黄昏都市一层13级监管者把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洗过的脚踩在沈呰标准化生产的圆咕隆咚的头颅上，狠狠地摩擦了几下。
“你这种东西只配让地表上的上等人当蹭脚的石头！赶紧滚回锅炉房工作！要是今天钟声响起之前还交不出100m的电能，你们所有金属脑袋都要滚回流水线回炉重造知道了吗？！”
他像是不解气似的狠狠抽了沈呰几鞭子，等到他出好气了沈呰才慢吞吞地爬起来，他被下水道腐蚀的皮肤呈现出层层剥落的状况。关节连接的部分每次转动都会发出嘎吱嘎吱声，沈呰面无表情地直挺挺移动双腿，腿关节昨天晚上彻底不能动了。根据人造人中流传的机密，沈呰在蚁穴似的废弃下水道网络中找到了一处暗门。
暗门只有半人高，他不得不将自己一分为二，拖拽残肢钻进洞口，千米长的洞穴他足足爬了一个小时，或许真的该在腹腔装上一个轮子，但他出不起手工费。
洞穴深处有一团深绿色的幽光挂在墙壁上，原始粗犷的墙壁没有工业的痕迹，一看就是被手工开凿出来的。些许灯光足够让沈呰不用消耗自己的电池也能看清。这是个一两百平方的房间，堆着少量的材料，但都是人造人们必不可缺的零件。沈呰屏住呼吸，看向矮小的机械师。他将自己一分为二后和机械师一般高了。这让他有了平视的视角。
房间最高处不足一米五，它的主人又矮又小，膝盖以下空荡荡。
机械师坐在助行器上，蔚蓝色的眼睛像是天空的光，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沈呰不知道蓝色是冷静睿智的象征。
“黄昏都市一层的电工，想上点油。”
像他们这样的人造人,维修费高于回炉重造的费用,为了省一点一点钱,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造人被送进焚化炉,化成铁水。所以，像老地鼠这种不受任何人操纵的机械师就成了所有人造人共同的秘密，想活下去、派上用场、不被回炉，找他总是没错。
爬行了一千米胸口生锈的部分被磨掉了，在绿灯的照耀下竟然有些闪闪发亮，就是有些凹。
老地鼠不仅帮他上了油还给他镀了一层金属，又进行了表面做旧，虽然他的技巧狂放，三根手指也不太灵活，但看在沈呰眼中却精妙绝伦，宛如唱诗。
“好了。”老地鼠将沈呰的半身肢体还给了他，又给了他一张老鼠皮斗篷，“出去时用它包裹身体别把漆料擦掉太多，”
“你以后要少去潮湿的地方，注意擦干净身上的水，别照太阳……还有，定期过来补漆。”
老地鼠嘱咐完，眯着眼睛盯了沈呰一会儿，“你编码是多少？”
沈呰回过头让他看后脑勺的喷码，这一次关节没再发出声响。
“你第一次来？”老地鼠才发现这是个新客户，谁叫他们该死的金属脑袋和电子音都一模一样，“你清楚规矩。”
“是，有人和我说过。”
此时坩埚忽然响了起来，沈呰被这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黄色的油脂不断沸腾翻滚融化，老地鼠提着冷凝喷雾罐朝坩埚里喷了喷，一股刺鼻的臭味爆发出来，沈呰被熏得退到了角落，老地鼠的嗅觉早在阴暗的地下坏掉了，他什么都没闻到，大惊小怪地瞪了沈呰一眼，飞快地把老鼠油脂从坩埚里挖出来放进铁罐子。
“过来。”老地鼠把油罐递给沈呰，“打开你的胸腔，藏好了，别被发现，即使发现了也不能供出我来，明白了没有？”
“是！”沈呰利落地打开胸口焊接的护板，那里面百分之九十都是空的，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晶核连接着一条手指粗的线路，它简洁美丽得不可思议，和人造人粗劣的壳囊迥然不同。
见人造人随意地把铁罐丢进去撞在晶核上，老地鼠下垂的嘴角抽搐了下，他移开头不想再看这种场面，哪怕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既然有人告诉你我的活计，你知道我的规矩……”
沈呰：“当我的生命走到尽头，我会把晶核丢进来。”
老地鼠满意地笑了，这让他的丑脸有些狰狞。
这些铁疙瘩脑袋根本不知道晶核的重要性，它值很多钱、很多钱……
“你下流水线多久了？”
“整400天。”
“算得上长寿了。”老地鼠上次见到活了这么久的人造人还是十年前，那家伙不知道跑哪去了，但一定没死，不过这种奇迹不太可能发生第二次。
沈呰原路返回，这次他胸口下方安装了一只轮子。回去的时间只用了来时的1/15。他挑了几条废弃的暗道，往日他不会走这些路，无法弯曲的膝盖难以通过重重路障，但是今天修整一新的关节灵活地不可思议，沈呰的心情也跟着身体一道变得轻快起来，看到那些无处不在的硕鼠也没那么讨厌了，毕竟那些能让他活下去的油脂就是从可爱的小家伙们身上获得的。当他看到一只被卡在半指粗细排水口挣扎的老鼠没像往常那样无视，而是温柔地把它从排水口解救出来，可惜，这只毛茸茸的小家伙一离开下水道就断成了两截，抽搐几下一动不动了。沈呰轻轻晃了晃它的尸体，光学镜头一阵闪烁，定格成了(／_＼)。
他用碎石子和垃圾埋葬了老鼠，他忽然对和机械师有相同名字的地下生物有了点尊重。
只有一点。
等他把老鼠用碎石埋起来后一只枯瘦的、暴露斑驳白骨的人类的手指才从下水口缝隙里钻出一点点，他仔细地摸着，直到摸到老鼠的尾巴尖，才慢捻着把老鼠拖回了下水道，没几秒钟里面就发出了让人牙齿发酸的咀嚼声。
“可惜只有一半。”“呸。”
他吐出一颗石子。
……
“898339！”监工挥舞着皮鞭抽了过来，钢鞭撞击金属发出沉闷的声音，沈呰有时候真不理解，痛觉对人造人究竟有什么用。
他沉默地挨下一鞭，监工不解气继续抽着，他最喜欢看奴隶打滚求饶了，可这些人造人明明有痛觉却一声不吭，真让人不爽。
黄昏都市很难见到人类，尤其是在工业区，他在第一区，是黄昏都市最上面的一层，比起那些深入地底几千米的其它层，能在第一次工作可是难得的福报，监工常这么说。
沈呰回到流水线，那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流水线，它的材料和人造人身体的材料一样，构造也很简单，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它的每一截身体由质感像肉类的线路链接，它缓慢地向前转动，而人造人需要做的就是协助它转动，他们需要摇动手柄，将动能转化成电能，每人需要上缴100m的电能，连续三次做不到就会被送到熔炼炉融化掉，当然，晶核是不会跟着融化成铁水，晶核会被提前取出安装到另一个刚下流水线的人造人胸腔里。
两个人造人分为一组，推动着上万斤的机械，时不时的就有老化的人造人手臂被卡在设备的履带里，手臂连同半个身体一起被扯掉。被卷进设备里碾碎。
即使看到同类的惨状，人造人也不会有半分动容，他们被生产出来的使命就是工作，没有其它东西值得分神。
“898338。”
沈呰抬起头，他怎么好像听到对面的工友说话了。
对面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造人，如果说二人中间有一面镜子也没错，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差别。起码人类的肉眼绝对无法发现。
“898339，我是898338。”见沈呰怔愣，三十八号再次重复了一遍他金属脑袋后面的喷码。
400天里，还是第一次有人造人对他做“自我介绍”。
人造人虽然是为了重复性重体力劳作被制造出来的，但他们并不是脑袋空空的金属，他们有思维、有痛觉、对外界环境的变化有感应，除了笨重的金属身躯外和人类几乎没有区别。
沈呰想不通，正如他搞不明白他会因为对同类的死亡无动于衷的自己感到恐惧。
“你做过梦吗？898339？”对面，三十八号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听说梦境是人类独有的领域，人造人和仿生人都不会做梦，但是你相信吗，我做过一次梦。”
“我梦到了一片旷野。”
沈呰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不仅做过梦，还梦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沈呰，而不是8号炉生产的983批人造人39号。
黄昏都市里，人造人、仿生人、改造人占的比例为93%、6%、1%。
人造人是用人类的大脑和心脏及机械制造的机器人。
仿生人是用芯片和数以万计传感器制造的机器人。
改造人是将部分肢体器官替换成机械但留有自我的人类。
廉价、批量生产的人造人无疑位于黄昏都市的最底层。
“我梦到在旷野下自由奔跑，群山被甩在身后，烈风伴随身旁……”
虽然还是难听的电子音，而且这家伙的发声器可能生锈了，像是一把生了锈的原始锯子在锯一根生了锈的铁管。
他梦到了一座座连绵的雪山、一条清澈见底的湖、湖里有巨大的怪兽，他还看到了坐在湖边一手背后挎着战锤的老妇人，正在打毛衣。
在梦中，她应该是他的祖母。
这和沈呰被灌输的常识不符，因为人类没有一本文学没有一个电影没有一张壁画解释说祖母是背着碎颅锤织毛衣的。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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