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星月皎洁(二)

此时天朗气清,燕舞晴空。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三三两两地落在那人的脸上,落在他疏朗的眉目和微微扬起的嘴角,浅金色的阳光随着他双眼的一睁一合轻快地跳动,最后落入他闪烁的瞳孔。他眼眸微动,嘴角笑意更深。

“这位娘子,可否告诉在下作法自毙是什么意思?”

待她看清那人的面孔,惊恐地后退一步,连连颤声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者正是她的债主,可她只识得他面孔,却不知他姓名。然而对方却轻易的抓住了她的把柄,如今连她的住处出行也瞒不住了。

姜离此时有种裸裎感,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看了个精光,一点秘密也无了。她背靠着墙,恼羞成怒道。

“你是绣衣校尉么,这么喜欢窥听?”

杨濯拍了拍蹭了墙灰的手,笑道。

“不错嘛,居然知道绣衣校尉。一看就是个不同寻常的宫女!”

他刻意挑了挑眉,以试图激怒姜离,姜离不想再与人争执,转身就要离去。杨濯先她一步,挡在她身前,因他个子较她高,看她时便居高临下。

“哎哎哎,别走啊,娘子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姜离再也无法忍受,只想赶紧轰开他。

“你有病啊,不知道你问老师去啊,问我做什么?”

杨濯却露出得意的笑,伸出一只手扯着她衣袖,不肯放她走。

“我诚心求问,不想娘子这般不讲情理。真是令人唏嘘啊。”

他语气中佯作一副委屈模样,脸上的笑意越发猖狂。

“唏嘘你个头!”

姜离拨开他的手臂,试图突破他的纠缠。杨濯听她的骂声,也不畏惧,反倒笑出了声,样子更加恣肆。

姜离觉得这人行为孟浪,继续道。

“我今日没空跟你玩,别来烦我。”

杨濯答道。

“娘子可是忘了那笔债?某人在前几天可是口口声声说好了要给我五金。既然答应了,那便是一诺千金,可别爽约。”

姜离不卑不亢答道。

“托你的福,我当然记得,不会爽约。”

杨濯抬起下巴,哼了一声。

“愚公移山,夜郎自大!”

说罢还刻意用眼风凌厉地扫了扫姜离,这才转身离去。

姜离凝睇他轻快的背影远去,暗忖这个时间段学生本该在东观的学堂,他怎么会跑到掖庭?不在学堂好好待着,跑来女眷云集的掖庭做什么?不过以他往日孟浪轻浮的做派,做出此等事仿佛也不足为奇。

一个公子爷罢了,与自己有何干系,自己为何牵挂他的事?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何必为了这点小事牵肠挂肚?

姜离摇了摇头,很快将杨濯抛之脑后。

她举起衣袖拂了拂面,微凉的晨风迎面扑来。那种轻盈的感觉又回来了。

举目遥望,雪停了,放晴了。一排排齐整的宫墙向远处延展,最后隐匿于一片雾凇中,那淡淡的青灰色像生绢上的墨在一片天空的白里晕开了淡淡的水痕,今后几天也许是个晴朗的日子。姜离欣慰地笑了笑,她的布也许能卖个好价钱呢。

织布机又开始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

姜离却不觉得这是嘈杂的声音。她把粗线一条一条地放进去,看着它们在织布机上横竖交叉,被纺成方方正正的布料。

织布机晃晃悠悠地旋转,发出吱嘎的响声。她的心绪也随着那圆圆的机杼和五彩的丝线旋转起舞。等到把布卖出去,把那笔债还清,她便又是自由的。她还要织好多好多布,攒足一大笔钱。

五千钱?五千钱似乎只能在洛阳勉勉强强买套普通宅子。如果是一万钱,她可以先买套宅子,然后再把剩下的钱一部分用来买庄子,其他的再拿来孝敬陈媪。

对了,她还要驾车出游,毕竟她还未好好看过这座千年古都。等有了富足的钱,她一定要去造访洛阳城外的白马寺和北邙山。

听说白马寺中有秃头的头陀,穿着不同于中原打扮的袈裟,操着一口天竺话。当年显宗梦遇金人,那金人自言来自西方,后又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于西方的一座山头。显宗命人从洛阳往西,果然于一山头邂逅天竺头陀,遂命人将头陀请至洛阳,又于洛阳城外修寺院,将头陀安置于此。此后头陀便在这座寺院中翻译经卷。

“发什么呆呢?你的线都绞坏啦!”

杨濯的叫声突然在她耳边炸起。姜离遽然转过头,却见他不知何时立于在她身旁,半俯着身子,脸贴着她耳朵。

方才她回头一瞬,如果再近半寸,恐怕就要触及他那张白皙的脸。可惜白皙面孔上的眼睛却如同狸猫的眼,弯弯的眼梢里透着股狡黠。

姜离被他一吓,吃了一惊,本能往后退,却忘了自己是坐在胡椅上,矮矮的胡椅腿一歪,无法支撑她的身子,眼看她就要向后倒去。

她心里懊悔道,今天可是走了霉运。那狡黠的狸猫眼少年却及时出手往后揽过她的腰,她才堪堪稳住。那双手反应极快,还没等她反击就已经从她的腰上离开。

面对他的无礼,她必须给予狠狠一击。她站直了身子,昂起头,横眉竖目看着他。她自以为摆出一副可怖模样。还没等她将气势完全显露,他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笑,这令她怒火中烧,把原来预想好的警告憋回去,直直往门后去,抄起那把扫帚。

杨濯此时大惊失色,向她摆手道。

“哎。我今晚来找你是有事……”

她已经到达了走火入魔的境界,先前被他的花言巧语愚弄,当然不会再听信他的只言片语。

杨濯见她气势汹汹,大概不会有回旋的余地,只能在院中仓皇逃窜,边跑边叫。

“你别打我,我阿父是司隶校尉杨竣。你要是伤了我,我阿父不会放过你的。”

也亏他有气力,能一边灵敏应对她的进攻,一边死不悔改地挑逗她,

“哎,你这反应太迟钝了,还没我家来福厉害。哎哎,来来,左边,哎嘿,我闪。”

扫帚从他的左腰侧袭来,杨濯将身子一扭,躲了过去,扫帚只扫过他的衣襟,最后重重打在地上。

“很好玩吗?”

姜离忿然将扫帚一横,抛在地上,扯着嗓子向他咆哮。大概是她柳眉倒竖、怒目圆睁的样子太过好笑,杨濯咯咯咯笑个不停。

姜离见威慑不成,又拾起地上那把扫帚径直朝他砸去。见扫帚飞来,杨濯迅速抱头蹲下,笑得更加嚣张。他像个泥地里的泥鳅般,浑身滑溜溜的,叫人拿他没办法。

姜离见赶不走他,只好使出杀手锏,挑了挑眼梢,扯长了嗓子。

“来人……”

她第三个字还没喊出来,杨濯抢先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声道。

“别出声,我今日来找你有事。“

姜离满腹疑惑,先前不是说好了么,等她凑足钱再到东观与他会合,此外还能有什么事?

杨濯见她紧锁眉头,目露迷惑,嘿嘿一笑。

“你那块玉珏原是一对的吧,另一半如今在何处?“

姜离怔了怔,她并不知道这块玉珏原是成双成对的,哪里还会知道另一块的下落?只惘然摇摇头。

“我从未见过另一块,也不知去处。“

杨濯此刻却目露凶光,拨高音量道。

“你撒谎!”

他从腰间摸出那块玉珏,用手指挑着那根细绳,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玉珏上刻的乃是雁,雁性钟情,若一雁死而另一雁绝不苟活,你这半块玉珏上的雁身短而圆,喙短而窄,分明是只母雁。珏者,二者合一为一珏。这一块上雕刻的既然是母雁,另一块必然是只公雁。”

他微微一笑,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暧昧。

“另一块该不会在你未婚夫手上吧?”

姜离闻言双颊烧红,她哪来的未婚夫?这人大晚上突然跑进院子,又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末了还要言语调戏她,还给她造这种谣,真是不知羞耻。她越想越气,用力地跺了跺脚,瞪圆了那双秀目。

“子曰非礼勿听。你这人看着一副儒生打扮,怎么净做些不顾礼义廉耻的腌臜事!”

杨濯眯缝着眼,拖着嗓子长长地哦了一声。

“怎么,这就算非礼了?子曰礼尚往来。娘子一见我便持帚满院子追着我跑,娘子的礼遇我铭记在心,自然不能亏待你了!”

他咧了咧嘴角,眼梢笑得弯弯的,一股风流气。

“哼。被我说中了吧。”

他见姜离伫立在原地,低着头,也不说话,双手已捏成了拳,不住地颤抖。自以为窥破了女儿家的心事,甚为得意洋洋。

姜离抬起头,声音沉沉的。

“这不是我的玉珏,是我的父母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原先得意的笑意霎时从他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愕、慢慢地又凝固为羞愧。这……居然不是她的,是她先考先妣之物,如此一来,那另外半块玉珏……

“没有其他问题的话,你就走吧。我不叫人。”

夜风刮着她低低的嗓音,她的声音像一片羽毛,单薄的羽身被风刮得四处飘飞,眼看尘埃落定又轻飘飘地荡起来。

杨濯心怀惭愧,他虽一向心直口快,却以中伤他人父母为耻。如今他捅了人家小娘子肺管子,拿别人去世的父母开玩笑,这和恶人何异?他的心底五味杂陈,惭愧和惊愕被打翻又杂糅在一起,叫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放低了姿态,怀着羞耻心颤声道。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惹起娘子伤心事,还请……原宥。”

姜离转过身背着他,原先加快了沉重的步伐,此刻却缓下来。她顿脚,旋过身看了他一眼,一阵呼啦啦的风

来了,她的白色的衣角被风卷得豁剌剌打在那根纤细的手臂上,身子像一根百合花细细的茎,支撑着丰硕的花蕾,白色的花瓣在风里飘飘摇摇,茎却随着花蕾颤颤巍巍。

她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是一汪幽幽的泉水,静静淌着哀怨。只一瞬,那汪泉水在她旋过身子时流失了,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单薄的影子,伛偻着,像个病痨鬼,飘向房门。

咯吱一声,鬼影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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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星月皎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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