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噙泪微笑,将我搂着抱了抱后,又忍不住因爱而苛责:“你啊,怎么能让为娘的那么牵肠挂肚呢!你生死未卜时,可知娘的心都要随你去了吗?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怎忍心又与娘亲失散啊.......”
我因顾氏的话而面生愧色,只伏在她肩上啜泣。众人心切地跟着安慰了几句,久久不舍散去。
喝过炖汤后,大家念我这段时日行路劳顿,就把我送回了琼枝苑歇息。母亲替我掖了掖被褥,说明日会再来看我,只让我安心休息便是。
这一觉我睡得非常踏实安稳,直至深夜丑时才醒。
“木槿,花囍——”我连唤了两声,两个宿在外厅的丫头才迷糊转醒,赶进来伺候。
因害怕我半夜会醒来,所以她们没有熄掉内室的蜡烛。虽然昏黄,却不至于漆黑一片叫人害怕。
“少夫人,您醒了?饿不饿?要不要我去厨房给您热点吃的?”花囍一边说着关心话,一边点了几盏灯,房间一下就亮堂了起来。
我勉强摆出笑颜,摇了摇头:“不必了。给我倒杯热茶吧。”
“是,您且等着,我这就去烧水。”
木槿则搀着我起身,为我披上薄袄,“小姐,现在咱北边可比南方冷,您小心别着凉了。”
我坐在床头,环顾琼枝苑熟悉的陈设布置,有些阔别已久的感慨。“最近我不在京中,可有什么事儿发生?”
木槿转了转眼睛回忆:“前不久之涣公子比您先入了京。现下已经在咱木府住着了。等小姐您休息够了,或许可以见上一见呢。”
“那堂兄可有来刘府拜访过?”
“还不曾呢。”
木之涣不想来登门拜访我也理解。他满腹真才实学,自然也是有些心高气傲在的。议亲之事刘府摆明了要等他拿出成绩再点头,而他之所以想赶紧成家也是因为病中的母亲。如果不能尽快结亲,那他以后跟谁成亲都无所谓了,又何必非要执着刘家女?
我想,木之涣明事理人情,应该也不怪刘家持观望态度。毕竟自己的家世门楣确实低人家一截,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他要是刘禤,也不敢轻易允了这门婚事。只是自己到底有些心气儿,怕现在来刘家拜访,会被误以为是为议亲之事赶着讨好献媚吧。
“等我明天早些起来,去给公爹婆母请安。然后咱们直接回木府拜见我爹娘,省得两位老人家迈腿来看我,多累啊。”
“好啊,那明天奴婢早些催您起床。”
“对了,最近可有叶知秋的消息?”
木槿蹲坐在地上,笑着替我按摩小腿,听到我问到叶知秋,反而不喜地嘟起了嘴:“奴婢在内宅,知道的消息不多。只听家中主母和姨娘她们闲聊时说了几句,晟王娶了位貌若天仙的侧妃,还是皇上指的婚。不用想也知是叶姑娘。”
“她福气真好。”我嘴角荡起若有似无的笑意,难辨心中微妙升起的情绪是喜是悲是酸。
“小姐.......她的福气远不止于此呢.......”
“怎么说?”
“那天华姨娘还说……太后娘娘收了叶姑娘做义女...身份地位早已今非昔比。”
我心头大震,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不禁反问两次“真......真的?”
“奴婢也是听主母她们说的...而且华姨娘许多亲戚都在宫中乐坊司当差,想来不会有假。最近太后娘娘还常宣叶姑娘进宫听曲陪聊呢。”
叶知秋是如何在短短两月的时间从城南豆腐西施摇身一变枝头凤的?我面色苍白,抿嘴咬唇,不自觉地握紧了指头,指甲因用力深深地嵌在了手心。
此刻,屋外下起了短促的细雨,寒意微微。槛边的花菊萧萧疏疏,已呈凋谢之势。从纸窗方向望去,紫竹影影绰绰,有夜风摧枝呼啸。
而我的思绪也飘远到了幼年时……
当年那大杂院的穆师傅几次三番与青楼老鸨斡旋,价比三家,迟迟不肯将叶知秋出手。没多久,这些勾栏教坊也知道了他是故意遛大家当猴耍,只为就地抬价。可混这一行的,背后都有地头蛇照应,能吃那么大肚子不是靠吃素。既然姓穆的不讲武德欠收拾,也别怪人家棍棒伺候。于是某个深夜,几个粗汉打手对着穆师傅威逼恐吓,将他打得血肉模糊,五脏俱损。
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他,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着好解气,没有一丝一毫同情。我身上被他抽打虐待的鞭痕犹在,常常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他尝尝伤痕累累是何痛苦滋味了。
其实,跟大杂院儿其余几个命运枯萎凋残的孩童相比,我受到的苛虐还算轻的了,只不过是打打而已。
这姓穆的有娈童的癖好,而且,表面上说是收容无家可归的孩子,背地里干的都是利用孩子发财的勾当。长得笨些钝些、手脚残缺的主要负责跟着老人们一起出去要饭行乞;生得端正可人些的就送去勾栏瓦舍或被秘密买卖圈养,供那些同样有娈童之举的达官贵人发泄兽|欲;其余极少数孩子命好些,要么贩卖做奴仆有口热饭吃,要么被一些无儿无女的人家花钱收养。
深陷虎穴泥淖的生活处境,叫我不得已早熟知事。一次次行乞的路上,衣衫褴褛、满脸邋遢的我穿梭在繁华市井,与不同的人面人心打交道,早早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或许有人会善意地给你个一两枚铜板,但漠然或捏着鼻子嫌弃你脏臭的人总是更多。
那时候我唯一的念想就是能被挑着卖去三餐管饱的家庭不再挨饿挨打。不管是大户人家的奴仆女婢,还是寻常百姓家的童养媳,造化都比现在好。所以想更聪明些,表现好些,多学点讨大人喜欢的东西。
行乞那两年与我最贴心要好、互相取暖的并不是只知在院里荡秋千、不被安排粗活累活的叶知秋。而是另一个叫浮萍的姑娘。人如其名,也是个身世浮沉雨打萍的苦命孩子。我们一起去讨饭,一起被田野小巷的家狗追着跑,一起数着对方身上多了几条疤。
说起来,她刚被收容时身上也有家人留下的信物—— 一把不值钱的木簪子,只刻有“樱”与“枫”两字。穆师傅瞧着它不值一文,所以也没想着要跟叶知秋的玉佩一样“代为保留”。
穆师傅说木簪哪里能跟玉佩比?不用想也知道,这浮萍的家世低寒绝不如叶知秋家里殷实。既然后者的家境与面貌都让他不敢亵玩,那姿容稍逊一筹的浮萍便是他满足禽兽之欲的首选了……
某个对世人而已寻常的一天,曙色未起时,姓穆的将被玩弄到没了呼吸的浮萍裹在草席上,匆匆埋在了荒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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