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妍追了出来,脸被雨水濡湿,“李靳——”
李靳冒雨走,权当听不见。
晚上下暴雨,镇上的店铺打烊早,路上蹿出来一只花猫淋雨从老槐下溜过。
张奇蹬着自行车来小卖铺买烟,他以为眼花,捏住刹车紧急停下,掀起雨帽,目睹大雨中的男女恩怨纠葛。
一夜过后,雨过天晴。雨水将绿叶洗涮的澄净,悬挂着亮晶的水珠。
钢厂职工室。
李靳冲完澡脖子上搭条干毛巾,抱着脸盆进来。一个屋里有十人不等,张奇在自己柜门前换裤子,单腿蹦进去,扣上腰带,怦上柜门。
张奇压低声,问起昨晚他和贺妍的事,李靳把盆子扔到床下,两三句说完,张奇说了个我靠,“女人都这样。”
她昨晚就是和小女友吵架才出的门。
李靳问:“跟人家处的不好?”
张奇耸耸肩,“哥,我马上又要回你的单身汉行列了。”
李靳笑骂了一句,而后恢复成一派淡然的表情,“说真的?”
“嗯,”张奇闷闷地说:“彩礼没谈拢。”
李靳使劲揉揉他的脑袋,搭上他的肩膀往外走。
雨后的天碧空如洗,张奇望着蓝天,憋住心里话,说:“哥,我想回老家了。”
张奇是宁南人,离苗芗两千公里。
“想家了就回去看看。”
张奇说:“到时候我回宁南,你提拔去了黑龙江,咱俩一南一北了。”
“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李靳那时就是随口一说,不想会一语成谶。
出了钢厂,保安室被筛到身后,高高的烟囱变成小小一个,宛如脆筒。
李靳走的是另一条路,张齐问:“不回家?”
“去二叔那。”
张齐和李靳混的熟,他也很久没回去看看了,顺道一块走再蹭顿饭。
路上的风里飘着炸油条,香酥饼,走着走着被牛肉面味道取代,到了路的尽头,一家自盖房映入眼前,门前栓着的大黑狗狂摇尾巴。
张齐嗅到肉香,飞进院子,“叔,做啥好吃了?”
张齐弯进厨房。
李靳掀帘,进了堂屋。
窗帘拢着,晴朗朗的光都阻隔在外。屋里有股味道,烟,酒气,隔夜饭,体味熏人的很。
“李靳,你过来。”
李满奎晚上没睡好,眼窝凹陷,颧骨微凸,脸色难看,俩眼珠瞪如铜铃。
他后半生下不了床,说话时半身扭着。李靳看着都替他难受,好心把床尾的枕头拽来塞到李满奎身下。
“听说你把人家小刘给拒了?”
“没,是人家没看上我。”
窗帘缝里露出道乳白和黄灿交织的光,照在李满奎黑的像锅底的脸上。
“你对人家小刘一点儿都不上心,人家会看上你咯?”
李满奎嗓门洪亮,像滚出的春雷,炸的屋内无声。
稍作缓和,他又说:“下午找小刘去,小丫头喜欢什么你送点儿。”
“不去。”
“你再说一遍!”
“爱谁去谁去。”
“啪——”
李靳的后背挨了一掌。
李满奎力能扛鼎,李靳没准备,饶是吃不住,感觉骨头都要碎了。
叔侄俩四目相对,各个表情都不好,门外的张齐吓得没敢进来。
李靳无言半晌,说:“我和小刘没感情基础,见了一面觉得不合适,这事别逼她,也别逼我了。”
“我不管你,你现在在这儿答应叔,今年必须给我成家!”
“答应不了。 ”
李满奎被他这句气得疯掉,用萝卜头般的手指着李靳,抖得像踩到电闸。
“小刘没说错,你这个混账东西畜牲不如!”
李靳抬起头来,沉默,面容刚毅。
李满奎忍无可忍,叹一声,语调低下,谈及此事,他做长辈脸面尽失,身量都矮了几分。
“那个人是你妹妹,你记着这个身份就行,你走吧,爱去哪去哪。”
李靳站起来,李满奎看着他出去,再进来时拎着只暖壶,他把眼撇到一边,耳边是哗啦啦倒水的声音,余光里柜上的空杯子被填满水,一缕热气飘腾。
李靳把暖壶放到木柜上,李满奎伸手就能拿到。
“叔,你保重身体,我走了。”
李满奎盯着天花板不说话,不看他。心里想,他知道李靳和裴漾的事情时,起初不信,证据摆在面前,他老李家一辈子的脊梁骨彻底折了。
他人躺在床上,但总觉得后背寒凉,街坊的闲言能穿透耳膜,连树上的麻雀都跟着碎语,阳光令人发指,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李靳没有狡辩,默许的这一刻,他李满奎在镇上再抬不起头。
唯有一个办法,让他走。老大不小了,随他漂泊四方。
李靳真要走了,张奇肥飞毛腿进来:“叔,您这是干啥。”
“你别拦,让他走。”
李满奎脱掉张奇的手。
“有必要么搞成这样。”张奇挽留李靳,“靳哥,你服个软。”
所有人都来劝,李靳不意外。
他平淡地说:“不服。”
李靳双膝弯下,手臂撑在地,青筋贲张,跪在床前,于素暖秋阳里给李满奎磕三个响头。
男人面色冷酷,唇线抿直,阔背低俯,如墨色顽石。薄软的长裤面料下是鼓起的大腿肌肉,肩膀轮廓宽广似山丘厚实,威严雄壮,不屈不挠。
张奇被吓傻了,李靳都不见了他才追出去。
“叔您别急坏身子,我去劝劝。”
·
贺妍堵在李靳家门口,看见他来,挪出两步拦在他面前。
李靳低头斜她,眉梢都是冷意。
贺妍被定住,干巴巴站着,门前篱笆青石路,紫色牵牛花,多了道细瘦竹竿节,不伦不类,难以融入。
张奇纳罕,贺妍到底是因为李靳,还是因为晋升。事情做的难看,李靳软硬不吃,何必呢!
没想明白,贺妍已尾随李靳进了居民楼。
“李靳,你好好想想——”
李靳不耐烦:“不用想,我走。”
贺妍呆愣愣。
“你不是求一个机会么,我让你了。”
贺妍嘴边浮现弧度,眼里有了光。喜悦倏忽而逝,她下意识想到,李靳是不是有了别的退路,区区调任不放眼里。
她警惕:“你要去哪儿?”
“没想好。”
“你不会是跟着老总走……”
李靳粗黑的眉毛扬起,不咸不淡地说:“钢厂我是不待了,这么说能听懂么?”
贺妍又不乐意了,但最想要的已到手,她心无惧怕,傲慢地说,“你的事是我说的,其实你不用走,只要我高兴,不然我可保不齐对裴漾做什么。”
李靳说:“晋升我不要了,苗芗我也不要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就一个事儿,让给我。——裴漾走都走了,别把她扯进来。她一个女孩在那个圈子里不容易,抹黑这事冲我来,我的错,跟她没关系。别因为我毁了她,行么。”
贺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李靳果真为了裴漾求之于人。
真到这一步,她觉得特没意思,浑身像没发酵好的饺子皮,拉扯的软而无力;心被弹到面板上,抠不下来。
贺妍上前,往他兜里塞了枚钥匙。
“我等你来,你走了,谁也不知道我们的事。”她的手指一戳他的手臂,硬邦邦,她心底一片刺激。
贺妍蹬着皮靴子,走进曲折的巷子。
李靳路过垃圾箱,把那枚金属物品扔进去。
贺妍目睹一场日落,天黑了,李靳没来。
她把自己灌醉壮胆,守着空房俨然成了笑话。酒精作用下,体热脑胀,她能想起的就是一句话——
你这条件,根本不入男人的眼。
明明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心不甘,不服,不忿。
她从床上爬起来,秋夜凉,她裹上外衣出门。
不知道去哪里,只有个念头,她要证明自己,证明她不是靠李靳不要的机会爬上去,证明她不是没男人要。
秋风萧萧,落叶拂荡。
于卓群怀里抱着个东西出现在面前。
贺妍看不清,能猜测到一定是烧饼。
原来他们两家相邻,她从没注意过。
现在他站着铁梯上,她手扶栏杆,一梯之隔。
贺妍冲他而去,于卓群怀里的纸袋掉落在地。
“……你。”
“我就奇了怪了,厂里的人挤破头争一个黑龙江调任的机会,你不想去么?”
“黑龙江的烧饼有咱这儿的好吃么?”
于卓群被压到栏杆上,女人的手抚在他额顶,冰凉的感觉贴至发肤,随后视线变化,楼梯,门板,床沿,由于不敢直视她,他的视线躲闪飘一圈,地上甩了几件衣服,和他的心一样凌乱。
“你要干啥?”
“装啥啊你。”
夜雾濡湿了枯萎的树叶,一股热泉流淌,非彼深秋,胜似春日。
她的脑中浮现许多面孔,认识的不认识的,幻灯片式闪过,在现实和虚幻的交叠中,找不到她自己。
女人的脸上飞起红潮,男人臃肿肥腻的躯体竟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陷入沉醉和震惊的世界。
楼前两棵树的叶片紧紧相连,投影茂密层叠,形成密不可分的罩子,将她锁进浓密的阴翳里。
·
秋高气爽,街巷依旧喧嚣,小镇看着悠然和谐。李靳呼吸一口秋末的空气,舒凉清新顺入体内,五脏爽怡。
他晚班回来,老邻居听见动静探头瞅来,不尴不尬撞上,她讪笑:“回来了。”
她们的眼神和以往大有不同,又好像没什么不同,眼似刀,多看一下就能戳破关系上微妙的薄纱。
李靳收着行囊,张奇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等屋子清空了,他把烟从嘴边拿开,声音沙哑,说:“哥,你要是不嫌弃,咱一块回老家。”
张奇说:“我妈身体不好,再这么熬下去不是事,干脆回去算了。咱有胳膊有腿,不愁接不到活儿。”
李靳抽出根烟,张奇递火,继续说:“地方远是远,挨着边境线,运输,跑个车啥的一次这个数。”
张奇悄声,比个手指头。
李靳心痒痒:“什么货?”
“孔雀。”
“违法的不干。”
张奇情急之下把烟掐灭,“不是让我们去拉货,是去抓抓孔雀的人。”
“缴获一回,这个数。”他又竖起手指。
李靳打量他,“没看出来,胆儿挺肥。”
“心不狠站不稳,去玩玩?”
张奇嘿嘿笑,李靳也乐的笑。
“玩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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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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