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合围的几座小山包里，窝着个老破小的村子。村子里搬得没剩几户人家，这个时间点，见不到一点儿灯光，黑黝黝的，像被人遗忘了。
容止缩在堂屋的角落里，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怕吓着自己。
堂屋里搬走了很多东西。
其它房间也一样。
容止觉得自己的眼睛是肿的、脸是木的、胃是虚的、腿是麻的、身子是僵的，脑子里轰隆隆炸响着她爸的怒吼：“读什么读？提都不要提！初中读完了不起了！成绩好有屁用！跟你两个姐一样，赶紧出去打工或者找个人家！不懂一点事！你非要读就莫回来了！”
她回来了。
可家里搬空了。
没有人通知她。
她想抱住七零八落的脑袋，可黑夜真重啊，压得人一动不能动。
突然，一阵细微的尖啸声飞速袭来，在她混沌的脑袋上一撞，把她撞入一片灰蒙蒙的失重空间。
“故障了……故障了……”
咔咔……滋滋滋……刺啦刺啦……
“太快了……太快了……”
咔咔咔咔……呲呲……呲呲呲……
“方向也有点偏……”
刺啦刺啦……
一个顶着超薄显示屏脑袋的西装男盘腿坐着，两手捧着显示屏两边，显示屏上不重样地替换着各种表示苦苦思索的表情包，时不时还被乱码干扰，或者黑一阵屏、花一阵屏，制造出各种噪音，显示屏上方还疑似飘起缕缕青烟。
“检测到故障，检测到故障。”缕缕青烟中，一个卷轴造型的任务图标从显示屏上弹出来，悬在上方，一板一眼提醒，“故障严重，故障严重，需要启动任务系统储备能量。”
叮——
冷不丁的，又一个亮闪闪的小灯泡从显示屏里弹跳出来，撞上任务图标，碎了。但这不影响显示屏上的表情包，由各种各样的苦苦思索，变为各种各种的恍然大悟。
“是了。”西装男打个响指，定格在凝重的表情包上，“出了故障，我就不是AI智能了，而是AI智障。很好，很特别，同事们会羡慕我的。”他带着各种干扰和噪音，点了点冒青烟的显示屏脑袋，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包。
“故障严重，故障严重，请问是否启动任务系统储备能量？”卷轴尽职尽责地再次提醒。
西装男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不用启动。”
“好的，用启动。”卷轴不讲武德地自动忽略“不”字，一阵异光闪烁，缩回显示屏内。
西装男静止了，一“脸”沉吟，一边滋滋啦啦地在青烟里冒出点儿小火花。
他保持静止，感觉时间也跟着静止了。
……
环顾四周，确认眼前违反常规的画面不是幻觉后，容止小心翼翼调整好失重的站姿，深吸口气，虚心提问：“请问，您是谁？”
“您是谁？”西装男以容止的语调重复这个问题，抬起的显示屏上显出一对睿智的眼。
显示屏上方弹出一个放大镜，没弹好，中途卡顿了一下。
凭空出现的红色光带一路卡卡顿顿，将容止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光带消失。
放大镜缩回去，没缩好，中途在老地方又卡顿了一下。
西装男用睿智的眼睛凝视着容止，在刺啦了两朵小火花后，郑重其事回答：“您是一头小马驹。”
容止省略号。
深沉的表情包闪出来，西装男沉吟，“量词好像用错了。”
睿智的眼睛闪回，西装男抬起显示屏看着容止，郑重其事重申：“好吧，您是一匹小马驹。”重音放在“匹”上。
容止持续省略号。
西装男舒展开手脚在失重中飘来荡去，又开始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干扰狂炫各种苦苦思索的表情包。
“遇到我，小马驹也能变得特别。”
刺啦刺啦……咔咔咔……
“要做特别的小马驹。”
滋滋滋滋……
“每一个位面都会有一匹小马驹。”
咔咔……咔咔……
“那让这个特别的小马驹去找其它位面的小马驹玩怎么样？”
刺啦刺啦……嗤嗤嗤嗤……
小灯泡“叮——”地闪亮过后，睿智的眼又出现在显示屏上。西装男朝向容止张开双臂，把她缩成Q版吸过去。
容止觉得有个问题再不问就来不及了，她放大声音：“请问我现在是死了吗？”
“死？”西装男精准地提取了关键词，“死了就没法玩了。但是为了满足你的心愿，就给你找快要死了的其它位面的你吧。”
他把容止放在手掌里团巴团巴，摆足架势用力扔了出去，“旅游去吧小马驹——”尾音昂扬，充满元气。
嗖——唰——歘歘歘歘——砰——呼呼——嗖嗖嗖嗖——
容止这台金刚不坏的碰碰车，在时光乱流中风驰电掣碰撞，拐弯，旋转，坠落，弹跳……
她眼花缭乱，思维停摆。
最后一头撞入一团黑暗。
是液体。
“丝丝的身体刚才动了一下，我肯定。”女性温软平静的声音隔着液体发闷地传来。
“放她躺好，我给她检查一下。”年长男性的声音同样平静，有条不紊。
容止从他们略快的语速中听出了紧张。
液体微微波动起来，传递出某种意识，是小奶娃酥酥软软的碎碎念：“咦？咦？好像可以吃的赶脚？是养料吗？”
养料？我？
容止全身僵硬。
她一紧张就没法动弹。
吸溜——
紧张像面条一样，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听起来还挺香。
啊这……
“嘤嘤嘤嘤，”小奶娃哭得欢欣鼓舞，“好美味。”
小奶娃的声音真好听啊，她喉咙里是住了台拖拉机吗？
吸溜——
愉悦被吸走。
啊这……
她需要的养料是我的情绪吗？她到底……
吸溜——
疑惑被吸走。
不是……我还没想完呐……
吸溜——
又好气又好笑被吸走。
容止开始麻木。
所以，我就不能有情绪是吗？在被家人抛弃后，我连情绪都不能有了是吗？
容止她爸的怒吼冲回脑子里。
吸吸吸吸吸吸吸——溜。
这次吸了很长一口，搞得怒吼只冲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容止不信邪，各种不好的回忆一股脑儿往脑子里塞，情绪怎么激烈怎么来。
吸溜，吸溜，吸溜，吸溜……
“嗯嗯嗯嗯。”小奶娃大快朵颐，十分满意。
容止脑子被掏空，身体轻飘飘的，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哦……这个液体跟梦一样……不会窒息啊……
她冒得感情地总结。
“还有陈年老卤哦。”小奶娃喜滋滋。
容止放弃思考。
反正考了也没用。
液体起了小小的漩涡，在容止的身体上抠抠抠，没一会儿抠掉一块，紧接着发出酥脆酥脆的咀嚼声。
“嗯嗯，bulingbuling的味道。”液体咕噜噜响，小奶娃的声音美得冒泡。
不疼。
容止实事求是地想，忽然发现液体里亮了那么一丢丢。
咀嚼声消失，小奶娃大吸气，发出软软的惊叹：“哇——！原来——，陈年老卤里，是光——啊！”
容止朝光源看去。
她一条手臂上破了个小洞，不规则形状，里面有软糯香甜的白光牛乳一样淌出来，越来越亮地照清楚了她黑得五彩斑斓的身体。
她仔细打量。
没错，黑色里有许多细碎的彩色斑点，就像掺了果脯碎的黑巧克力薄饼，肉眼可见的酥脆。
怎么变成这样了？是具象了小奶娃对吃的念想吗？注心了奶油、掺和了果脯碎的黑巧克力薄饼？
小奶娃一直在噗噜噗噜碎碎念，有板有眼：“尊好，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又有了光。小棉棉要努力啊，赶紧长大啊。”
容止借着光四处寻找，发现她所身处的液体是水，晶莹透亮的水。水中除了自己，还漂浮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美人，皮肤莹白，粉面桃腮，闭着眼，一动不动，睫毛黑长翘，头发海藻一样四面披散。
容止感受到了微妙的，像是血缘一般的天然吸引。
这个位面的我很小很漂亮。
她心如止水地冒出这个念头，牛乳一样的白光向小美人流淌过去。
“啊呀，陈年老卤要逃走了！赶紧吃光光！”小奶娃语调铿锵。
水流激荡，揉碎了黑巧克力薄饼。
四面八方都是酥脆的咀嚼声，又快又密。
容止感觉自己在洗衣机里滚了一圈后，忽然获得自由。失去形状的身体化做光，拥抱了小美人。小美人在光的拥抱里又化做水。光与水融合，四面蔓延。
记忆顺流而来。
这个位面的容止不叫容止，叫繁丝。住在一座叫不合居的小岛上。
岛上开满各种花，空着许多别致的房子，繁丝总是在这些房子里和爸爸妈妈捉迷藏。
妈妈说，生她的那天，院子里的木绣球被微风吹得花枝摇曳，摇得花瓣间泄落的阳光丝丝缕缕闪烁，很是好看，所以就给她取名叫繁丝。
岛上就住着他们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就是她最好的玩伴。她像个树懒，不是挂在爸爸身上，就是挂在妈妈身上。爸爸的胸膛很硬很安全，妈妈的怀抱很软很温暖，都很适合赖抱。
爸爸妈妈会和她一起看故事书、做游戏、去水里玩，还一起种花、烹饪、各种家务。
妈妈的拿手好戏是做各种魔法徽章给她霍霍，爸爸则擅长用藤蔓编织各种玩具。家里所有家具也都是爸爸用藤蔓编织出来的，耐磨耐咬耐摧残。
小岛是座山，他们住在山的最顶上。
安静的繁丝总是坐在山顶上看风景，一看看很久。
或者坐在岛上其它什么地方看风景，一看看很久。
和爸爸妈妈一起种花时，她总是专心摆弄各种花籽，啃啃咬咬，尝尝它们还没弄熟时是什么味道。
有一次，他们又要去种花。
妈妈在库存里挑选合适的种子，繁丝跟着翻翻找找，无意中发现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布袋，小布袋里单独放着一颗从没见过的种子，黑不溜秋的，毫不起眼。
妈妈告诉她，这是棉花的种子。从前，接天星有过棉花岛。后来，人们不需要棉花了，棉花岛就消解了。
妈妈似乎想起什么事，发起呆。
繁丝照惯例把这颗棉花种子塞进嘴里。
跟所有种子都不一样，这颗种子一到嘴里就化了，还没尝出是什么味道就流进身体。
繁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2024.04.28，郑重踩下第一个脚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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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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