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离开

余下时日过得极快。

皇帝下旨,擢选一批教坊司舞女伶人随宁王前往大宁,以兴边塞礼乐,众人皆是哗然。幸而宁王又传人过来说了一句话。

“去留随意,不必勉强。”

众人这才明白,宁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最后除谈若竹之外,只有二人愿去大宁。

一位是教坊司里的“老人”了,韩淑,和谈若竹一样是舞女,年过四十至今独身。

她的故乡本在大宁,二十多年前因战乱随母亲逃来京城。几年前母亲离世后,她心中落叶归根的想法愈发强烈,是以她的选择不足为奇。

另一位却是十五岁的小姑娘,燕依。年纪虽小但因一把声动梁尘的好嗓子,在京城中颇有些名声,更有几位才华斐然的风流子弟,专为她做了几篇唱词。

教坊中人大多是无根浮萍,但也比贫苦百姓生活优渥,更不必说燕依这等相貌、才能上佳能常在勋贵人家面前露个脸的,纵逃不过年长色衰被遗忘抛弃的命运,但靠着大人们的赏赐,也能恣意快活十几载。

为何还未看尽繁华便要去那苦寒之地?旁人不解。

司乐特让谈若竹和韩淑前去询问燕依。

燕依见谈、韩二人温柔亲切,特别是谈若竹,言语间让人有春风拂面之感,全非传言中的高高在上、剑戟森森,因而在感伤之时说了实情。

原来京中一位素有清正虚名的官员因见燕依与他逝世不久的原配有几分相似,动了龌龊心思,托教坊使明里暗里地转告她好几回话了。

那官员即将致仕的年岁,足够当燕依的祖父了,燕依怎愿委身于他?再者说,即便她真昏头糊脑地答应了,等过几年官员也离世了,她没了依靠,他的一众儿女岂有让她好过的道理?

燕依直言不肯,哪知教坊使抬手将她扇倒在地,好一通斥骂。那骇人狰狞的情态,说他是官员养的恶犬也不过如此,想来是收了官员的不少贿赂。

教坊司中已走投无路,唯有前往大宁逃离京城——上有圣旨和宁王压着,官员和教坊使自然无可奈何。

燕依想,留得青山在,只要不拘于后宅深院中,往后或许能等来一个契机再回京城。

谈若竹和韩淑见她小小年纪如此通透,皆是唏嘘。三人推心置腹后倒亲近了不少。

除此之外,谈若竹去典当了部分首饰,换成银两和银票,又抽取一部分买了一车粮油布匹,随小厮运到城东的黄嬷嬷家。

黄嬷嬷原是在谈母身边服侍的婆子,忠心耿耿。谈若竹贬入教坊司后,她常去烟罗楼打杂,薪水微薄又劳苦,只是为看望谈若竹罢了。可惜四月前,黄嬷嬷的独子患了怪病,倾尽家中积蓄也没能留住他。此后黄嬷嬷硬朗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面容染上了年老之人的萧瑟之意。

谈若竹告知黄嬷嬷自己将去大宁后,黄嬷嬷久久不语,半晌道:“夫人还在的时候,就时常跟我说‘竹姐儿是个有想法的,不能将她当懵懂小儿看待’,我不明其意,今日才真真明白了。小姐,你且安心去,若有一日累了,便回来找老奴罢,老奴永远为小姐留一盏灯。”

谈若竹活了两世,更能体会到独在异乡,有人始终等你归家的情分,不觉湿了眼。

又叙了几炷香的话,谈若竹起身告辞,黄嬷嬷欲送她,谈若竹忙让她在床上歇着。

谈若竹出门后叫上在院中背书的申兴,让他去取马车上的粮油布匹——如若直接搬到家中,黄嬷嬷见了必定不肯收,倒不如先让申兴偷偷挪到哪个角落里,到时发现了,总不至于大费周章地搬回去。

申兴是黄嬷嬷的长孙,十六岁的小伙子,长得比谈若竹还高了。他本就少言少语,父亲离世后愈发沉默,这会儿红了眼眶,向谈若竹道谢后边抹泪边和小厮一起搬粮食。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申兴却对谈若竹道:“谈小姐,可否带我同去大宁?”

谈若竹问他为何,申兴道:“父亲在时,全家靠他的手艺维持生计。父亲没了后,祖母病了,家里又欠了许多外债,母亲为了养我和弟弟,熬夜做针线活做的眼睛都花了。几个族人又是黑心的,觊觎我家的田地,现在已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了。

“近几年来大景有小部分土地弃耕种棉,生产棉布。此物虽不如丝绸精细,但远胜麻布,价格介于二者之间,往后必能称为大景内的畅销之物。我想着这世间大有作为的商贾人家,起家都不过是因‘抢占先机’这四字,我便打算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将棉布销往物产薄弱的大宁。若成功了,便再一路向东发展。”

谈若竹道:“可是黄嬷嬷说你在准备县试,当真不去试试吗?”

申兴摇头道:“祖母和母亲未读过书,觉得只要我再用心些,便能同弟弟般倒背如流,写出好文章,但我已比弟弟付出更多了,终究是天赋不足。是以,我想着不如行商,好助家中渡过难关。世人虽看不起沽屠之辈,但总归是要先活下去,再考虑名声一事。”

谈若竹又问:“但你终归年纪小,那些行商多年的老滑头恐会在东西的贵贱行情上蒙骗你。可有年长者同你一起做生意,指点你一二?”

申兴道:“有我大舅舅在,他早年做丝绸生意,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谈若竹这才放心,又拿出银票和碎银塞到申兴手中。

申兴自然不肯收下,谈若竹道:“你的想法确实可行,可万事开头难。这笔钱,一部分用来应对不时之需,另一部分用来买棉布,就当是我做东,请你为我跑一趟。到时赚得了第一笔钱再还我也不迟。”

申兴再三感谢。

又过了稀松平常的一日。

谈若竹谴了信得过的小厮,托他将裴衡送她的美玉珠宝送还,结果两个时辰后,裴衡身边的亲信随从登门,求着谈若竹收下这些首饰,又道若她不收,裴衡定要拿他开罪。

谈若竹逐一点了遍,发现少了一样。她心下明了,少见地厉色道:“你怕被他罚,便私下拿去换钱罢,我不会告知他的。”

话毕逐客。

倒是当天傍晚,烟罗楼管事突请谈若竹到一雅间去叙话。她隐有预感,进屋果见韩淑和燕依都在,管事则正在和一位面相温和,下颌蓄须的男子交谈。

男子起身,竟恭恭敬敬地朝谈若竹作揖,道:“见过谈姑娘,某乃宁王府长史官。”

谈若竹敛衽还礼。

长史官此行自是为了离京一事。他道:“中秋已过,冬日将至,三位姑娘明后两日需得赶紧收拾好衾褥妆奁等物件,第三日清晨时分,王府会派人马来接应。路途坎坷,还望一切从简。”

三人应“是”。

“还有一事……”

长史官却朝管事颔首而笑,管事会意,退出屋去。长史官续道:“到了大宁,姑娘们可居于王府。只是王爷公事繁忙,一年到头偶尔才得空去听曲看戏,到时姑娘们若觉得王府沉闷规矩繁琐,自可自行安排出路。当然,若有力不能及之事,也可来告知某,某必尽绵力相助,只是宁王爱民如子,切记莫要以王府的名义做有害百姓之事。”

这话说得倒直接,摆明就是“诸位去宁王府不是去过好日子享福的,宁王不爱听曲看戏,到那儿你们和他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回面,所以不要动别的心思。如果你们有别的打算,王府自会放人,但是不要惹是生非”。

长史官又道:“姑娘们若有异议或难言之隐,也可留在京城,宁王并不会计较。”

这是在提醒她们三人还有反悔的机会,但她们岂是真打算去当那宁王妃的?自然齐声应下,表明自己并无异议。

长史官点头,笑呵呵地叮嘱了几句便告辞了。

房外,管事让谈若竹三人莫走,她有话要说。等管事亲自送别长史官回来后,叹了口气,而后塞给每人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金蟾蜍。

“收走罢,莫给我来推推搡搡这一套!”

谈若竹与其她二人对视一眼,皆有动容之色,“多谢妈妈。”

管事逐一看过面前三人,莞尔道:“我平日对你们多有严厉之处,你我关系不算亲近,但你们毕竟叫我一声‘妈妈’,有些话我不得不对你们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花一般的年纪就进烟柳之地了,我见过的男人的确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和我同期的姑娘,追求甚么‘了无枷锁’、两情相悦,要过平凡女子的日子,但没几个有好归宿的,向我这般反做老鸨的,虽然死后要下炼狱,但当下过得确实不错。说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们,这个世道对女子便是如此,哪怕是天黄贵溦,也走在刀尖上,有些东西莫要强求,拼尽全力后便不要再后悔了,活着,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最后一句话是看着谈若竹说的。

谈若竹低头,沉默不语,恍若深思。

管事挥挥手,“走罢,早些休息。”

谈若竹行礼告退,和韩淑、燕依告别后,回房安静坐下。

她要收拾的行李并无多少,因而不急。

倒茶,茶水已凉,谈若竹尚未入口便放下,急急地从床底掏出一方足有四尺长、六寸宽的紫檀木木盒。

“还好没将你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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