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

每年九十月间,平山镇上的大小市集都能看到铺天盖地的百香果。实在是太多了,卖水果的不把这果子当回事,就是一块大大的塑料膜往地上一铺,新运来的摆一摊,昨天卖剩下的摆一摊,价钱很贱。什么东西都这样,多了,卖不完,价钱自然而然就往下走。

也亏得这果子价贱,当年生计窘迫时,叶凉就买这个给石榴吃,一买买好多,一来多买价钱更贱,二来这果耐放,不容易坏,放多一段时间,等外皮微微发皱、颜色紫红带黑,吃起来没那么酸得切口,就是酸中藏一丝甜,爱吃酸的人觉得挺好吃,不爱吃酸的人,舔一口都要皱眉头的。

石榴粗吃,喂什么都吃,不挑,即便是那种还没熟到恰到好处的百香果,她也一样吃得很香,自己拿一把小刀,在果子头顶上切一下,开个小口,小勺子伸进去,连仔带水舀着吃。百香天生一股香,吃到嘴里香味许久不散,味道么,有点像一种叫“山西瓜”的野果,都是一层皮里包着一泡小小的仔,熟过头了,还会有一点点黄黄的汁水,不过山西瓜要小得多,拇指大,论甜,还是山西瓜甜,熟透了的山西瓜一点都不酸的。他们那个地方的果子,多是六七月开始熟,最多吃到十一月份,十一月过后,水果摊上卖的净是外地进来的水果,价钱比本地果贵得多。石榴知道她阿爸买不起,不像别家小孩那样死缠着家里大人要买,不买就要赖在地上哭,她连菜市场都很少跟去的,怕阿爸硬要从菜钱里挤出一点来给她买零嘴吃。实在是馋,她就到田埂或是后山上去找山西瓜,也不要熟透了的,稍微有点熟就往嘴里塞,有点点甜在舌尖上滚,骗骗嘴巴就好。

后来,她阿爸的朋友来家里,把他们父女两个接到另一栋房里住,那房又大又结实,还很干,不怕下雨漏水,不怕刮风塌屋顶。房里什么好吃的都有,什么好玩的都有,阿叔还很会做菜,石榴每天都吃饱饱,好久没有出去找过山西瓜啦。

但是还是很想百香果的,吃惯了嘛,每年九月起头到十一月底,家里都堆了满尖的一大堆,慢慢吃,吃得那座百香“山”一点点矮下去,吃到最后几个还是会叹气的——明年才有得吃了!

今年不知怎么,阿爸和阿婆都想不起来去买……

其实真的就是想不起来去买,家里大人都忙,今年的年初到九月,叶凉大半时间都花在了那间旧书店里,早早出晚晚归。雷振宇也是,在省城和平山镇之间来回跑,通常周一到周五不往远处走,惦记着还要回来接石榴呢。周六周日有时带着石榴一起去省城,有时放石榴和叶凉一起。忙起来两人连着三四天见不上面也是有的。石榴又不是那类爱闹吃的小孩,所以么,等大人们想起来,百香果都上市好些天了。

阿妈有时过来,买的都是外地果,她觉得本地这种价贱得几乎等于白送的果子送过去不好看,拿不出手,一般买苹果,买个十来二十块钱,拎去,临出门了,叶凉又拎上,还往里边塞一些别的吃食,母子两个“生人客”似的推让几个来回,终是叶凉赢,阿妈怎么拎来的又原样拎回去,脸上带一点羞色,多少欲言又止,狠看几眼二儿,抿抿唇,背转身走了。转天托上镇里的班车捎来半麻袋的鲜鱼水菜——既然当面给的东西你不要,我人不在你眼前了,你就不要推了吧!

捎东西的次数一多,班车的售票员都认得叶凉了,每次打手机让他来领阿妈捎的菜和鱼,那人都是一脸艳羡,照例一句感叹:“你阿妈对你真好哦,隔一段时间就给你送鱼送菜,农家菜农家鱼,自己养出来的吧,滋味好,还不打农药不喂激素!”

菜确实是阿妈自己种出来的,鱼却是从幺弟承包的那十来亩鱼塘里钓的。

是这么回事,幺弟原本在省城倒腾小五金,干得腻烦了,就把手里的店面盘出去,回家来,闲了一段,说是不想出去找事了,现在人家都时兴自己包鱼塘养鱼,不如就在家里包十来亩水面,一年也能赚个几万的,日脚过得比在外安逸得多!

包十来亩水面好说,钱呢?一亩水面几千块的承包费,十来亩就是几万,还不算鱼苗、饲料、各种杂使费用,林林总总,加起来总要上十万块钱!这个家刚缓过来一二分,元气还没养起来,哪里去掏?!

可幺弟不管这些,家里老幺总有一种神奇的直觉,直觉这事对二哥来说不算是个事,只要阿妈肯拉下一张老脸去求他,他再去求那个手眼通天的“学长”,十万算什么?那年他被一伙搞传销的拘住,连门都不给出,差点把命赔上,人家简单两句话就有人来救他出去,救出去还很客气,又给吃又给喝,还给买回平山镇的车票。这样关系不用,不是傻是什么!

所以那段时间幺弟没事照三餐闹,早午晚各一趟,那架势,准定是要闹到阿妈松口为止。

这件事,阿妈是打死不肯松口的,她这人要强、要脸,家里人个个都是她脸,哪个不好过了,都是在打她脸,让她心里刀割一样痛。多年前大姐不招夫家待见,她让她得空就回家,阿妈给你烧鸡烧鸭子吃,叶家人穷志不短,不缺你一碗饱饭!后来大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后边接连又生了两个小子,在夫家的地位稳如泰山、说一不二了,阿妈反倒淡了。到幺弟这件事,却是两面打脸,不应,打左边脸,应了,打右边脸,手心手背都是肉,向阿凉开口?还没张嘴就丑死了!

说到头,她就是不愿朝人借钱,就是不愿二儿在人家屋檐下矮人一截!

钱好借,借一回两回,人家嘴里不说,心里未必不会想——你这家人,是靠儿子生钱的哦?没事往儿子身上剐几刀,也不管他在人家家里日脚好不好过!

幺弟再闹,阿妈就拿把菜刀出来架到脖子上,嘶声喊:你妈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脚!不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那个!再闹!再闹就是逼你妈去死!!

幺弟吓住了,溜出家,跑到镇上找二哥,说久不见了,想请他吃餐饭。叶凉说回家吃吧,外边又贵味道还不好,他躲躲闪闪地说就想在外边吃。其实他有点怕二哥那个手眼通天的学长,有求于人么,不说不做先自矮了一截,还不如先和二哥说了,借他的光,让他去说。

要说他糊涂么,才不,他可明白的很,不论是二哥和那人的真正关系,还是什么别的,门户清楚着呢——就是有这样近似于“小舅子”的关系才好说话呀!不然他还不好意思开口呢,十万块钱,不是小数了!

叶凉满以为幺弟就是请自己一餐饭的事,全没想到竟是开口朝他借钱,还一借就是十万那么多!又不好立马推辞,所以那顿饭又吃堵了。

之后幺弟打过几次电话问钱,叶凉不知怎么答好,最难的时候甚至想过要卖了旧书店凑钱。问人借来两万,打电话让幺弟上来拿,却听他说鱼塘已经包好了,鱼苗什么都弄好了,那十万他不要借了。也没细问他哪来的钱,听他说有了着落,叶凉长出一口气,就撂在一旁,没有在意。

阿妈却是知道那钱的来路的,知道以后每回到叶凉这里来,她都像进大城一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再不买卖相不好但滋味很好的果子,只买苹果,有时候还忍贵买几串红提子,即便知道买来了也是要原样拿回家的,她还是要买,买来装门面,或是壮胆,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就是买,买了心里好受点,哪怕二儿不肯要呢。这种撑面子的样子货不肯要,那自家种的菜养的鱼总不能不要了吧,从二儿那里回来的第二天,她必定要装大半麻袋的鱼和菜装班车给他送去。是心意。一半是当妈的心意,另一半是对那债主的心意。

债主实在太好说话,根本没提过还钱的事,就是说这是给幺弟做生意的起步钱,好好做,养出鱼来,他得空就过来坐坐,吃几条换换口味。实际等于白送,但话说的实在漂亮。你看,这人就这样厉害,幺弟这边他一手摆平,阿凉那边还瞒得滴水不漏。

知情人永远心不平,对着叶凉,阿妈客气许多,客气得近乎客套,这点变化,连小石榴都体味到了。往年这个时节,阿婆上门来总要带一大袋百香果的,外皮微微皱缩,打开一吃,又香又酸又甜的那种,今年都是买些很贵的外地果——苹果、葡萄,家里也有果,都是阿叔拿回来的,哈密瓜,一种绿绿的梨子,还有柚子,多了,吃都吃不完。但还是很想那价贱的果子呀,酸酸甜甜香香,小时候被别家崽子笑她没有阿妈,哭过后吃一颗,就不那么想哭了的。她真的觉得这果就是她阿妈身上的味道。

明明近在手边,却又不好要求去拥有那廉价的酸和香。

孩子与养育她的父母总有一部分相似处,像石榴,真的像完了叶凉那种不愿给人惹麻烦的性格,哪怕那东西很便宜,她阿爸日子过得最紧巴的时候,都有那个能力给她买,她还是不会开口去要。紧日子过久了,人就会养成一种本能,本能地约束住自己,不敢敞开了过,怕如今的宽日子转瞬即逝,那时再想收紧,比一开始就紧还要难受。石榴还小,性格却是打小养成的,她永远记得她阿爸为了让她吃上一口肉,大冷的天半夜就起,骑着单车到很远很远去收松脂,一天天一年年,蓄了一身病。她要他好好的,只要他好好的,少吃一口又不会怎样!

石榴就读的小学离市场不远,隔一条街口,从九月头到九月尾,她总是与满大街的百香果狭路相逢,香得多么勾人呢,她屏住呼吸,狠下心看都不看一眼。小家伙骄傲地挺直脊梁,还有点点激动呢,总觉得只要管住自己这张嘴,她阿爸就能早点回家,早点睡,身体慢慢好起来,下雨天骨头不会痛。孩童式的体贴与关心,总是不好拿出来讲的,这是她的小秘密,秘密地希望她阿爸有不那么忙的时候,稍微缓一缓,别那么多的“晚晚归”。

叶凉这段时日的确多了许多“晚晚归”,说是为了生计么,也不纯是,一家旧书店生意忙不到这个份上,但叶凉这个人,天生的较真,什么事一定要做到十足,分门别类这些倒是小事,他最近总想着把大学里搁下的东西再拾起来,还想鼓捣出一些什么东西,再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这就吃功夫了,就不得不晚晚归了。这天他照样晚晚归,走半路忽然想起落了东西在店里,想着抄近路,就从附近一个小市场斜穿过去。那时候除了卖宵夜的,各家生意都做到了尾声,特别是卖水果的,把今天卖剩下、磕伤碰伤卖相不大好的拣出来,拿大箱装了,扔到市场设的大垃圾桶里。被拣出来的,大多是百香。一堆堆的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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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石榴
连载中林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