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出事之后,严熤很少再去回想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他虽然出身在一个小山村,但幸运地有一对脑子灵活的父母,外出务工从最基本的泥工开始,一步步成为小有门路的包工头,带着村子里的四五个年轻人组了自己的工程队,于是严家顺理成章地成了村子里的“首富”。
严熤两岁的时候,父母用积蓄在乡下修了一栋漂亮的三层小楼,是村里的地标性建筑,也是严熤的乐园。
他就像生活在城堡里的小王子,长得好看,又是父母富养出来的孩子,在县城读书,还有来自大城市的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惹得村子里的小孩又羡慕又嫉妒,但不管什么情绪,都会诚实地跟在他后面做跟屁虫,颇有种一呼百应的声望。
虽然父母在物质上不曾亏待他,但留守儿童心理上的孤独和叛逆往往很难避免,严熤也不是例外,初中之后,叛逆期到来的严熤开始拒绝读书,带着村子里的小跟班到处惹是生非。
严家父母鞭长莫及,唯一的长辈就是年迈的奶奶,老人十分疼爱这个擅长撒娇卖痴的小孙子,从来不说重话,每次严熤打架回来,老人只会煮上一锅他爱吃的排骨汤,然后絮絮叨叨半天之后,自己提着家里种的新鲜蔬果去道歉。
也就是因为老人的存在,严熤总算没有烂到根上,保持着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严家父母对他也没什么出人头地的要求,如果不出意外,严熤应该会考上一个技术学院学一门手艺,然后跟着父母去大城市打拼。
严熤对这样的未来不算讨厌,即使出于少年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不愿意承认对父母的思念和依赖,但跟随父母一起工作毫无疑问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方案。
于是他虽然打架逃课,但成绩竟然保持住了,起码够得上专科的分数线。
但意外来得十分快,严熤刚上高一的时候,严家夫妻做工的工地发生了重大安全事故,包括严家夫妻在内的七个工人身亡,其中三个是工程队里的年轻人,也是村里的邻居。
本就不合规的分包商一推四五六,直接把锅甩到了严熤父母身上,除了村子里的受害者,其他人找不到人赔偿,绝望之下把矛头对准了严家仅剩的一老一少。
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打懵了少年的严熤。
他再怎么自诩长大了,也不过是在父母羽翼下庇护的花朵,对父母的怨恨和思念突然无所寄托,本就可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更不要说还有来势汹汹讨要赔偿的受害者,村子里无法遏制的流言蜚语……严熤差点没能撑下来。
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几乎像是救世主一样地出现了。
“郭庆梅律师,师兄知道吗?”严熤靠着医院的围栏坐下来,脑袋枕在膝盖上,歪头看着尹观庭。
尹观庭有些惊讶,他当然认识,这位律师在行业里可太有名了。
郭庆梅本来是C市一家老牌律所的高级合伙人,谁都不知道功成名就的她怎么突然开始做公益诉讼了。她最出名的案子是无偿帮助一个工程项目几十位农民工讨要到了自己的工资,在那个农民工讨薪还是大难题的时代,郭庆梅几乎是劳动人事方面的传奇,是C市律协专门表扬过的公益律师。
“梅姨帮了我们很多。”
郭庆梅意外得知了这个事故,本来是想搜集一下证据再和身亡工人的亲属沟通一下维权事宜,结果就见其中一家人气势汹汹地要去C市下辖的某个小村子里寻仇,不安之下跟了过来,于是见到了年少的严熤和年迈的严奶奶。
郭庆梅劝下了其他受害者,成功成为了七个受害人的代理人,一方面以重大安全事故罪报案,利用刑事程序逮住了在外省避灾的工程负责人,一方面雷厉风行地收集证据准备文件提起了诉讼,郭庆梅还是个很擅长运用舆论力量的律师,加上那个时候对律师的管控还不是很严格,她成功引爆了当时舆论,重重压力之下,工程相关方几乎被查了一个遍。
偷工减料的分包商负责人很快进去了,刑事案件不到六个月光速结案,然而附带民事的赔偿执行却花了接近三年。
层层转包的分包商断了追索赔偿的链条,郭庆梅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梳理背后的股权关系,想方设法地突破转包和公司有限责任带来的限制,东奔西跑地收集证据,提供执行线索,纵使这样,最终也只能帮七个受害人拿回一百多万的赔偿,平均下来一家还不到二十万。
严熤在那两年中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起来。
他独自处理了父母的后事,替父母向村里失去儿子/女儿的邻居赔罪道歉,照顾打击过大生病的奶奶。他不再吊儿郎当地打架逃课,用学习和试卷塞满了业余的生活;而后来追偿很不顺利,受害人中又有生活条件极差的家庭,严熤把父母留下的几笔的存款给了出去,于是他开始在学校周围的小餐馆里兼职,剩下一点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最累的时候,他看着报纸上工程负责人的照片,无数次模拟下刀的位置,他甚至打听到了这个负责人有一个在C市十七中读书的女儿。
如果不是郭庆梅……这位强大但温柔的女性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她察觉到了严熤掩饰地极好的恨意,在忙碌的工作中始终没忘记跟他保持联系,她给严熤指了一个方向。
“严熤,你想办法考上一个法学本科,去学习法律的基本原则和逻辑,搞明白为什么那个开发商可以不对你父母的逝去负责。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我无法改变法律规定,但也许你可以,只要你考进R大,考进中国最好的法学院,那你有一天或许能站在立法会议上,去修改那些你无法理解的制度。”
严熤失去父母的头两年,郭庆梅代替了父母和老师的位置,拉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严熤高中憋着一口气拼命学习,最终成功考进了R大。
郭庆梅十分高兴,她还给严熤带来了另外一个好消息,执行回款的一百多万终于分配了,严熤家里拿到了近四十万的赔偿,不论是严奶奶还是严熤都松了一口气。
三年过去,严奶奶也从失去儿子儿媳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奶奶身体好了很多,严熤也放心地前往帝都读书。郭庆梅把他推荐给了自己在R大当老师的同学,严熤因此进入了李明光教授的视野,他本就聪明,经过这样的事情性子也沉了下来,李教授很是喜欢,觉得他是做学术的好料子。
顺利的话,他会在李明光门下直博,然后留校任教,十几年后,他会继承老师的学术衣钵,或许真的能像郭庆梅说的那样,有一天站在立法的会议上,提出自己的立法建议。
尹观庭始终沉默地听他诉说,不期然想起他曾经对严熤说过“没有做好当一个律师的准备”,他一般很少为自己说出的话后悔,但现在却隐隐感受到了悔意。
有郭庆梅这样的导师在前,严熤怎么可能没有做好当律师的准备。
他看着面前有些脆弱的青年,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当时你们拿到了接近四十万的赔偿,你大学为什么会差点因为经济问题退学?”
“……?”严熤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不过尹观庭没有解释的意思,严熤也没有深究。他几乎没有和人倾诉过往事,亲近的家人朋友在父母出事后几乎把他当瓷娃娃,他也不好意思用让他们担心,但尹观庭……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出现在严熤脑海里,周身透着一股从容不迫地气势,令人信服。
这个身影和面前这个一身休闲眼含关切的身影重合,严熤封闭很久的倾诉欲突然就被打开了。
“我大二的时候,奶奶病了,肝癌,发现的太晚了,已经救不回来了。”
严熤说得异常平静——该崩溃的情绪早就崩溃过了——现在除了平淡的思念和悲伤,情绪起伏已经很不明显了。
当时严熤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父母的赔偿款全部用来救治,然而情况恶化的很快,最终在大二下半学期时,奶奶去世了。
严熤守在病床前,听着老人最后的叮嘱:
“闪闪,听话,你要一辈子开开心心的。”
严熤所有的情绪哽在喉咙间,紧紧握着老人的手,然后看着她慢慢地停止呼吸。
我一定会一辈子开心的。
他跪在奶奶病床前,对自己说。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给不起学费,找李老师帮忙……”
李明光帮他申请了困难补助,还难得走后门,把严熤塞进了自己一个博士的律所里——那是一家中外合资所——给实习生的薪资异常大方。
严熤一边为保研做准备,一边在律所里当苦力,最后用平均每天四个小时的睡眠换来了还算丰厚的薪资,好歹支撑他读完了研究生。
只是最后没有再选择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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