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延定定看着对面正在点餐的男人。
西装革履,从容不迫,礼貌而疏离,虽然面容相似,但和印象中那个开朗热情的青年完全不一样,直到现在,兰玉延还有一种陌生之感,若非四目相对时,尹观庭的一刹那的怔忪,恐怕他还不敢与故人相认。
但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想象,十年前他接受尹观澜的条件,出国留学前见了尹观庭最后一面,对方沉默的样子,似乎就是这样的冷淡疏离。
就在他放空思绪时,尹观庭把菜单递给咖啡厅的服务员,随即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看了过来:“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咳……”兰玉延仓促地收回思绪,险些被自己呛到,有些狼狈的接话,“一个月前。”
尹观庭“嗯”一声:“这些年国内变化很大,你可以多逛逛,来C市出差吗?”
他想说不是,但是看着尹观庭平静的眼神,他最终还是退缩了:“对……有个项目。”
“挺好的。”尹观庭不带情绪地评价了一句,随即转移话题,和他聊了聊C市近些年的发展。
他像是面对一个多年不见的不熟悉的同学,属于成年人的社交态度无懈可击,可谓是相当体面。
然而兰玉延接受不了这样的对待,不尴不尬地聊了几句之后,他出口的话语里忍不住带上了情绪:“你就只想跟我说这些吗?”
尹观庭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聊的呢?”
“ 我……”兰玉延咬紧牙关,“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是想……”
尹观庭不由得闭了闭眼。
王信鸿说的对,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有些事情不是不去想就不用面对,无论过去多少年,他终究还是有一日要直面噩梦。
十年前,尹观庭刚确认了自己的性取向,就在大学的社团活动当中遇到了外貌性格都很对胃口的兰玉延,以他当时的外貌性格和家世,几乎不可能在感情上受挫,兰玉延虽然耻于承认性向,但却无法拒绝他,两人很快确认了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即使没有那样的意外,他们俩也不可能在一起,年轻的尹观庭自信到自负,天不怕地不怕,对他而言,同性恋和明天吃什么是一个等级的问题,但兰玉延不是,从一个从南方的小城考入R大,身上还背着传宗接代和光宗耀祖的期望。思想和背景本就不相同,何况兰玉延敏感多思,尹观庭自傲洒脱,两人本就不可能长久,而后来的变故更是把这种裂痕拉到无以复加。
尹观庭的母亲在他两岁左右就去世了,年幼丧母导致父亲和大了快十岁的哥哥简直是把他捧在手里宠,也因此尹观庭并不觉得出柜是什么大事,在和兰玉延确认关系后不久,他直接向父兄坦承了自己的性向,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一向宠爱他的哥哥和父亲对此却大发雷霆。
父亲也就算了,尹观庭一开始就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并且相信老爸古板归古板,但最终还是会接受的。然而国外留过学,思想开放又和自己很是亲近的大哥也十分反对和生气,这就让他不能理解了,两兄弟为此争论了很久,谁也无法说服谁,于是尹观庭一怒之下离开了光源集团,转而去了律所实习,尹观澜更绝,直接断了自己弟弟的生活来源。
尹观庭对此嗤之以鼻,凭他的能力在头部律所拿个实习offer简直不要太简单,何况他也没有富家子弟穷奢极欲的毛病,以丰厚的实习工资足够他活得潇洒了。
倒是兰玉延,知道这件事后忧心忡忡,甚至一度提出分手,希望尹观庭和家里修复关系。尹观庭理解不能,两人为此吵了不是一次两次。
时间就这么来到了大四上半学期,两人因为尹观庭出柜而产生的裂缝还没有完全修复,兰玉延的父亲就出事了。
他的父亲在一家企业的物流部当司机,在出工的路上发生车祸死亡,身体本就不好的母亲更是大受打击直接进了医院,兰玉延飞速回了家,尹观庭担心他,也请了假和他一块儿回去。
兰父出事的主要原因是疲劳驾驶,同时还导致了一位无辜人士的伤残,虽然交强险理赔了一部分,但剩余的赔偿款、购买货车的贷款、母亲的医药费、兰玉延助学贷款以及这些年向亲朋好友借的钱,足以击垮一个家庭。
尹观庭协助兰玉延办理了父亲的后事,并让他向兰父所在的公司提出工伤认定和理赔,兰父的工亡补偿金足以补足剩下的赔偿款,再说,如果不是这家公司对送达时间和司机们的严苛要求,兰父也不至于顶着疲劳上工,资本家也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然而尹观庭深入梳理之后才发现,兰父和雇佣他的那家公司之间,竟然根本没有劳动合同关系!
兰父和公司签订的所谓的劳动合同,事实上是一份货运合作协议!
那是一家制造企业,旗下组建物流部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减轻向上游供货时的成本,自然不愿意承担多余的人事开支。为了避免这部分成本,这家公司采用了一个很绝的方式,所有受雇于物流部的司机,都依据公司人事的指示,向公司人事提供了提交了身份证授权书等文书材料,并找借口让司机们签了实质上的货运协议,而公司则利用司机们提供的信息和授权书,在工商部门完成了个体工商户的登记。
这样一来,公司与员工的劳动关系就变成了公司与个体工商户的商业合作关系,公司不仅不需要为司机们购买社会保险,还不需要为司机们的安全负责任,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以甲方的身份扣除晚点司机的合作费用(工资),大部分的司机文化水平有限,更不可能有法律素养去理解公司在这上面玩的花招,于是稀里糊涂地成了个体工商户,连自己的权益都无法保证。
搞清楚这一点之后,尹观庭简直出离愤怒,除了对男朋友家里的事情共情之外,更多的是来自于一个尚有法律信仰的法学生对这些人玩弄法律的愤怒。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兰玉延息事宁人的想法,并且拍着胸脯告诉他,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们拿回该得的赔偿。
那样眼里燃烧着光芒的尹观庭,兰玉延一如既往地无法拒绝,于是他和尹观庭一起回到了帝都,在尹观庭实习的律所里签下了委托协议,尹观庭人生的第一个案子就此开始。
不仅没有代理费,甚至给律所的管理费提成还是他自己用工资支付的。
为了做好这个案子,尹观庭不仅向律所里的大状们四处求取经验,甚至想办法联系到了R大的李明光教授,李明光教授当时正准备向社会法方向进行转型,对这个案子十分感兴趣,给了尹观庭很多的建议和思路,而且李教授对于这个思维敏锐且十分有想法的学生十分欣赏,一来二去,尹观庭卡在最后的期限之内,保研成功,成了李明光教授的研究生,也因此认识了当时已经混得风生水起的王信鸿,结交一位良师益友。
相比于学业和交友上的一帆风顺,兰父的案子却十分不顺利,从表面证据来看,兰父所任职的公司设计显然十分精妙,司机们手里很少有可以证明劳动关系存在的证据,而且公司还进行了十分专业的应对,代理律师从一开始就不停的利用程序拖延着时间,不仅导致证据的收集更加困难,最重要的是,兰家的家庭情况开始无法承担这样长久的诉讼压力。
兰家本就经济困难,纵使尹观庭已经把自己的工资大部分给了兰玉延做周转,可他在失去光源集团继承人的身份之后,一个实习律师又能有多少钱呢?兰玉延更不用说,虽然他读的计算机不愁找工作,但找到的工作也是压力拉满,更重要的是两人的工资,根本没有办法支撑兰母的越来越高医药费。
而且从案件正式开始提起仲裁后,兰玉延要操心母亲,操心案子,操心工作,还要应对受害人一家的讨债……压力直接爆仓,而对于性格较为内向敏感的他来说,彼时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尹观庭几乎成为了所有压力发泄的唯一窗口,但尹观庭又不是什么能忍的角色,尹二少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两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裂缝近乎无法修补。
但这个世界上的黑色幽默显然不止于此。
经过近一年半的仲裁程序,尹观庭艰难地胜了,然而胜诉的仲裁裁决还没来得及给两人带来关系缓和的时间,公司的果断上诉再次把程序拖向了时间深渊,兰玉延的母亲坚持不下去了,为了不拖累儿子,她选择了自杀。
兰玉延还没从失去母亲的痛苦当中回过神来,就从对方代理人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那家公司是光源集团间接控股的子公司,对方代理人机缘巧合地知道了尹观庭的真实身份,很真诚地打电话过来寻求和解,并建议他通过尹观庭的身份去解决这个事情,比诉讼程序容易。
但对于当时几乎已经失去判断力的兰玉延来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害死父亲的是尹家,尹家还搞了这么一套恶心的设计,而他还把同为尹家人的尹观庭当成依靠!
他疯了一样冲进法学院,在李明光教授的办公室里逮到了尹观庭,将人生所能想到的恶毒词汇,向自己爱慕的人发泄了出去,而尹观庭从一开始的茫然愤怒到知道他在说什么之后的沉默,坐实了兰玉延的猜想。
“尹观庭,你在给我那些保证的时候,不觉得自己也像他们一样的恶心吗?!”
他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李明光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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