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婉循着声音看去，认出人后，不禁好气又好笑。
说话的人穿着活泼的鹅黄色衣裙，样貌可爱，正是王相公的小女儿，也就是朱士俨的妻子，王荧月。
秦婉自不会觉得她是还惦记着骆宁，王荧月多半只是因被骆宁拒过亲事，心里还气不过，想借机让她难堪而已。
只是这位相府千金大约是被宠坏了，行事未免不顾场合了些，骆宁现在可是被她父亲王谌当枪使，骆宁若真被弹劾得罢了官，王谌再如何撇清关系，多少还是会受到牵连和皇帝训斥，王荧月不帮自己也罢了，竟还挑头为难她。
王荧月的话一出，马上有其他人接二连三地附和起来，一句句阴阳怪气的讽刺从身份低微，到罪臣之女，慢慢到了乱/伦道德。
说这些话的女子多半并不关心朝堂之事，也并不真的关心骆宁和秦婉的关系，只是因秦婉这样身份与她们坐在一起，仿佛就侮辱了她们的尊贵。
秦婉了解这些贵家女子的心态，也明白自己和骆宁的事对她们无趣的生活来说，是多好的取乐靶子，她也不是不想反驳，只是偏偏这班女子顾忌着叶韫，未敢指名道姓，叫她一时也只得装作听不懂，僵着笑脸陪在末座。
“信王妃心善，可有些人的脸皮却真是比汴京城的城墙还厚，”忽然，有女子提高声音开了口，一下将其他人的话语都压了下去，“都被扒了丑事了，还装傻充愣赖着不走呢，敢做不敢当吗？”
这女子坐在阁中左首，一身火红张扬的华贵衣裙，长得甚为明艳，正是除信王妃外，在座身份最尊贵的翌阳郡主。
翌阳郡主话音一落下，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带着看好戏的意味瞥向了秦婉。
秦婉抿了抿唇，这位郡主似乎尤其不喜自己，但话被她说到此处，倒也不妨挑明了，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女争论，她从前便是不惧的。
她笑了笑，望向翌阳不疾不缓地反问道：“圣人曾曰，‘身不用礼，而望礼于人；身不用德，而望德于人，乱也。’郡主自己既不敢直接点名道姓，何以说别人是装傻充愣，敢做不敢当？”
“谁说我不敢？”翌阳郡主倏地柳眉倒竖，站了起来指着秦婉尖声道，“本郡主说的就是你，挟恩图报的狐媚子，好好一个探花郎，叫你害的丢了清名！”
秦婉微怔，方才其他人对她嘲讽鄙夷都是连带着骆宁一起的，可翌阳郡主听上去似乎只想攻击她，甚至隐隐还是维护骆宁的意思？
她心下有些明白了，面上仍是平静回道：“我与夫君患难与共，情深义重，夫君一朝高中，不忘糟糠，明明是行君子之事，不知在郡主这里怎么成了我挟恩图报呢？”
翌阳郡主冷哼一声：“什么情深义重，若不是你挟恩，他把你当嫂子奉养就行了，何必要娶你？定是你这狐媚子不仅挟恩，还使了不知什么下作手段才得了逞！”
说完似不解气，又道，“我看你就该被充去教坊司当妓子，当年朝廷真是没判错，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帮你脱了籍！”
这话太过分，竟是连沈筠都骂了，秦婉眉心轻蹙，来信王府前她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未在意前面这些责难，这时胸腔里却也难免冒了些火气，但她又不能像翌阳郡主这般肆无忌惮地回话，思索片刻，她道：
“人常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郡主既非我，又非我夫君，怎知我们不是情深义重？若不知，挟恩图报和什么下作手段之说，岂非欲加之辞？郡主金口，秦婉身份低微，自是不敢悖言，只是心中忽然想起少时夫子教史时，第一课便是指鹿为马。”
她这一串话说得颇为巧妙，故意绕过嫂子之辩，而摆低姿态抓着翌阳话里的破绽为她和骆宁的关系辩了白。可惜她怕得罪了这郡主，对骆宁更加不利，忍着没将后面两句暗讽翌阳刁蛮无理的话说出来。
翌阳郡主被她说得一噎，一时想不到如何反驳，索性恼羞成怒，以身份强压道：“你还敢狡辩，京城清白贵女多的是，若没有使手段，骆子希才不会娶你这样的破鞋！”
“住嘴，翌阳。”
秦婉刚被翌阳郡主的粗俗之语骂得脸色微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严厉呵斥。
是叶韫回来了。
翌阳郡主神色一变，立刻转身先告状道：“王妃，是她故意用话激怒我在先……”
“你刚刚说的，我在外面都听见了，”叶韫打断了她，走回主位不紧不慢道，“堂堂郡主教养都不要了么？”
“是翌阳错了，”翌阳郡主倒也机灵，见没得狡辩，连忙改道歉加撒娇，“我一急说话就不过脑子，王妃嫂嫂千万别生我的气。”
“呵，”叶韫却看出她心里仍有不服，蓦地笑了笑，“什么狐媚子，翌阳以为这种事一个巴掌拍得响么？你问问这里已成了亲的，他们家里那些个小妾陪房，有多少是狐媚子贴上去的，又有多少是郎君们自己管不住的？”
阁子里的少夫人们本来热闹看得起劲，一听这话，立时面上都尴尬起来，还有些戚戚然。
叶韫淡扫了一眼众人神色，又低笑了一声：“同是女人，何苦互相为难呢？翌阳若有什么气，不如找正主出去吧。”
翌阳郡主显是并没能完全理解这番话，口里称是，脸上却带着些迷茫。
秦婉轻舒了口气，翌阳刚刚的话她自己也能讽刺回去，只是身份太低，免不了要继续被羞辱，不如叶韫帮忙解围来的直接。
她感激地向叶韫望过去，四目相接时却微愣，莫名觉得那双平静带笑的眼睛里头，似乎藏着一丝悲哀。
这番短暂闹剧结束，又吃了一会儿点心，叶韫便领着众女子去湖边赏景弹琴。
秦婉这才知道，原来叶韫收藏了历代许多名乐器，而今日，她取了一张雷氏琴和前朝颖师用过的琵琶。
此等鸿宝平时难有机会弹奏，众女都跃跃欲试，且互相极给面子，一人弹完，其他人都会品评夸赞几句。
初夏天气，镜湖绿柳，香衣美人，泠泠琴音，真是养眼又文雅。
秦婉虽未能融入，却也暂且忘了刚刚的不愉快，沉浸于这般气氛中。她有些期待叶韫弹琴，可叶韫自出去处理事务回来后，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弹奏的意思。
轮着弹了一圈后，终于到了秦婉，其他人的目光有好奇的，也有如翌阳郡主般等着看笑话的，但秦婉并不觉紧张，她的琴技虽仍未回到十六岁前的水准，却也有七八分火候了。
徐徐清风中，一曲《逍遥游》缓缓流溢而出，她闭上眼，感受指下名琴浑厚温劲的弦音。
弹至琴音愈渐上扬时，忽闻有洞箫声起，秦婉睁眸望去，见是叶韫取了箫与她相和，她弯了弯唇，只觉随着乐声，愈加自在……
赏玩丝竹至申时，王府侍女们又端来羹汤点心，众女也都有些累了，就在湖边赏景用食。
秦婉趁这时机，将前两天作的小词呈给了叶韫。
叶韫读懂后，颇有深意地朝她看了一眼，接着随口夸了一句，就令婢女传给其他人一同品赏。
经了曲风阁中那番对话及琴曲之后，已有几位女眷对秦婉不再那么反感，这会儿小词传阅过去后，竟也得了一些真心的赞叹。
秦婉松了口气，这一趟的目的算是都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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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骆宁一如既往，被陈少卿分派的公务拖到戌时才回家，一进屋，他就过来亲了亲秦婉额头，问道：“今日可受了欺负？”
彼时，秦婉已沐浴完，正在案边翻书，她想着白天的事，轻哼了一声：“其他人倒没什么，只有一位郡主似是特别讨厌我。”
“是……翌阳郡主？她也去了？”骆宁紧张道。
秦婉看他：“怎么阿宁也认识郡主吗？”
“……”骆宁略有些心虚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他兄长和赵七是好友，我被赵七拖着去过郡王府一回，不知怎的就惹了郡主注意。”
“是么？”秦婉故意低头翻书。
骆宁搂住她：“那时你刚答应嫁给我没多久，我怕你多想，所以才没告诉你。这事赵七不知道，王妃自然也就不知，所以才会请她，是我的错，是我害你受委屈了。”顿了顿，又问，“她，都说什么了？是不是说得很难听？”
秦婉想起破鞋那两个字，到底是没说出来，只道：“人家说我是狐媚子，是我先使手段勾引的你。”
骆宁听了这话不由闷笑起来：“你不勾我，我都这样了，你要是真勾我，我岂不要疯了？……那些人是不是还说了其他过分的话？”
秦婉其实并无不悦，只想逗逗骆宁，这时也逗够了，便放下书轻快道：“是说了不少，不过都没钱三婆那张嘴厉害，我才不怕她们。”
骆宁失笑，仔细看看了看秦婉的神色，确实没有阴翳才放心了，又问：“信王妃可有照拂你？”
秦婉嗯了一声，说起叶韫收藏了许多鸿宝和合奏的事，“她不仅帮我，合奏时还颇有知音之感，不过我可不敢高攀了。”最后她笑着总结。
骆宁却被提醒，想起了其他事：“怪不得前阵赵七一听说失传已久的春雷琴现身，便特地星夜兼程赶去了应天府一趟，原来是给王妃拍的琴么？”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秦婉道：“王妃很好。”
“嗯，”骆宁道，“赵七还是个浑球。”
天天加班的骆小官人现在还不会音律，但没关系，长大了也还可以让夫人教不是（怎么教想看吗嘿嘿），总之，骆相公的最终进化形态必须是六边形战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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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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