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朱远翔和于希顾约好,为庆祝他们毕业去海边旅行。
一大早,朱远翔打电话来,说他爸爸来了,要晚一点儿出发,稍后再联系。结果整整一天都再无消息。于希顾想着他们父子感情一直很疏离,能这样相聚很难得,就没有打电话过去。
夜里,朱远翔脸色灰白、憔悴不堪地出现在希顾的面前。完全不见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无谓气概,眼神悲凄地望着希顾的脸,只是一直无声地流泪、流泪,像夏日里连绵不休的雨。沉默良久,才伸出颤抖的手去拉希顾的双臂。
“哥,抱抱我”,疲惫地小声恳求着,似带着未知的恐惧。
于希顾从来没看到过于远翔这个样子,惊诧不安,伸出手臂将远翔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轻轻抚摸于远翔的后背,抚慰这个看上去惊魂未定的少年。
“哥,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于远翔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轻轻地但语气坚定地说,“你能原谅我吗?你会不会也离开我?”
“不会离开你,无论你做了什么,哥都原谅你。”于希顾喜欢于远翔,那一天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弟弟,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自己车祸后本是暗淡的人生,让自己看到了世界的广阔、可爱。朱远翔是“人间值得”的物证。他像自己在世间的亲人,亲弟弟一样。
他感觉到背上的衣服变得一片温热,那是朱远翔的眼泪打湿了衣服……朱远翔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了一下于希顾,松开手拉着于希顾坐在床边,带着赎罪的心情讲述着一切……
朱远翔,富二代,从来不差钱,但差爱,他心里有一道深深的伤痕,永远也结不了疤的那种。
6岁的时候,妈妈跳楼了,就在他面前几米远的草丛里,眼睛半睁着……那一幕17年来,几乎总在梦里重现……妈妈微睁的眼睛。
她听到外婆打爸爸的耳光,骂爸爸忘恩负义,骂爸爸忘了当年妈妈陪爸爸创业的艰辛,骂爸爸不顾家出轨找女人害妈妈轻生……爸爸红着脸,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长得像爸爸的翻版,所以,妈妈走后,外婆家的人再也不肯见他。
爸爸的公司做得很大,新妈妈很年轻,也很漂亮。爸爸与新妈妈的感情很好,新弟弟新妹妹都很幸福,他们对他也很客气……爸爸依然很忙,不怎么在家,但是会给他很多很多钱,甚至给了他一张信用卡的副卡,随他刷,或许是出于对妈妈的愧疚吧。
从妈妈走后,他几乎就没有真正的笑过。
那一天,他17岁生日。他很想妈妈,妈妈的印象越来越模糊了,妈妈的笑,妈妈的吻,妈妈手指的柔软温度……
他去妈妈的墓前,坐了很久很久……身边的人很多,却又像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那一天,他很晚才回家,不想回家,不想让他们给自己庆生,因为生命是妈妈给的,亲妈妈给的。
回家后,看着新妈妈端出来的蛋糕和准备的一桌饭菜,只冷淡地说声谢谢,就像往年一样不再理睬他们径直回房间了。年年如此,新妈妈也习惯了。
忽然他一声疯狂的怒吼:谁他妈的动我东西!
满地都是妈妈的相片!有些像是被脚踏过折叠在一起……这些他6岁时悄悄收集的所有妈妈的相片,一直珍藏在抽屉里。现丰抽屉半开着,相片散落在地上,就像妈妈当年坠落在草丛中,被风吹乱的发……
7岁的弟弟有点畏惧却又强硬地冲他喊:活该!谁让你不知道好歹,我妈对你那么好,你还老气她,让她伤心!我就扔你东西,就扔……
他颤抖的手握着几张妈妈的相片,冲出去一脚把弟弟踹了出去,弟弟发出撕心裂肺地嚎哭声……
爸爸黑着脸,“你疯了吗?你这么大了该懂点事了吧……”
他抓起爸爸放在鞋架上的车钥匙冲出了家门,一脚油门开了出去。他不知道去哪,泪水糊住了双眼。极度的气愤,手脚都有些抖,在小区里狭窄的路上刚拐过弯,前面似乎有个人影,他急忙踩刹车,车子却油门轰响直直地向着那个人影冲了过去,“嘭”的一声,什么飞了起来,又落下……车子又撞到什么轰得巨响后停了下来,眼前出现一个白花花的大球……
“于希顾……”昏厥前他最后听到的是一个人绝望的呼喊。之后,他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了,大脑一片空白。
醒来时,他在医院,头和胸部受了轻伤……
后来听说,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医院,被他撞的那个人被直接送去了殡仪馆……
他撞死了人!他心里一片茫然,恐惧、惊怕、懊悔、愧疚、自责!他有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他想了解自己撞死了那个人是谁,又害怕知道。出院后家里人似乎也都回避着这个话题。
那一天,他偷听到爸爸和律师的谈话:被撞的人没有死,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高三刚毕业。被撞前已被保送排名首位的大学了。这个孩子无父无母,之前一直一个人在台北打工,赚学费和养活自己。他有个姑姑在照顾他,这次能复生堪称奇迹,但因伤到了头部,以后成为植物人或者失智失忆的可能性比较大,大学估计不可能就读了。加上咱们这边未成年、无证驾驶车辆……在这点上亲属可能会做点文章,但治疗费和赔偿费用这边,律师会尽可能帮助协调压减一些。
律师走后,他走到爸爸面前直直地跪下。这是妈妈走后,他第一次正正式式地面对爸爸。他恳求爸爸给那个人最多的赔偿,尽可能多的赔偿,他工作后会努力偿还!爸爸望着他头发凌乱、眼睛混浊泛红,连着多日失眠、饮食不规律的憔悴的脸,欲言又止,只是使劲地点了点头。
撞了人,他愧疚自责地无以复加。尤其听到那个人跟自己一样,没有妈妈,孤苦无依地打工赚钱养活自己,本来马上就能上大学了,生活就要好起来了,自己却毁了他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自己的命给他!从妈妈走后的11年来,他就是活着而已,活得很不快乐。有几回,他从楼上望着黑漆漆的地面,想着自己要不要也跳下去呢,没有人需要他,爸爸又有新的孩子了……不过,他终究没有跳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心底在期待着什么,也许是有什么的,让自己还不甘离去。
他想去看看那个被他撞伤的少年,他只大自己一岁。
他从爸爸书房抽屉里翻到了赔偿协议,抄下了于希顾姑姑的地址,电话。
他去了很多次希顾的家,远远的望,他没有勇气走近他。
幸运的是,于希顾没有成为植物人,他恢复得很好,但听说他失忆了。远翔的心很痛,自责和愧疚折磨着他。
他决心自己要为于希顾活着,帮助他重新获得幸福。
他请人调查于希顾的事情,掌握着于希顾的一举一动。
而机会终于来了。撞人一年后,高三如愿“落考”,他来找希顾。其实他可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但从高三这一年,他开始故意降低成绩。爸爸以为是车祸事件刺激的,也没有说什么,只鼓励他不要气馁,继续再考或者出国留学。
他想帮希顾重新获得丢失的人生,他有了一个目标:为于希顾而活。
他不敢告诉于希顾和姑姑真相,怕他们不原谅他。他想,等自己帮着希顾重新生活地好好的,哪怕他们不原谅自己、做不成朋友,自己心里也会好受点,这份负罪感会变轻一点,至少。
他一直等一个机会,向于希顾说明一切。要等于希顾的世界完整了,自己的赎罪才算告一个段落。他一直很矛盾,既想坦白一切接受惩罚,又害怕失去于希顾。与于希顾相伴的五年时光,是他生命里最温暖平和的时光,结伴而行,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那样愤懑带着恨意的活着。
本来,他鼓起勇气,准备在毕业旅行结束时再告诉希顾一切的,也做好了接受一切变故的准备。于希顾可能会离开他,但这是他应该受到的惩罚。
只是,爸爸的突然到访,将他的世界再一次击得粉碎……一个伤口还未痊愈,又生生地撕裂了一个新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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