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君那句话，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卜有羲翻涌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我黎君的价值，难道就只剩下……和你比较，或者，看你的笑话了吗？”
不是嘲讽，不是质问，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涩然的……陈述。
卜有羲僵在原地，所有的愤怒和屈辱仿佛被瞬间冻结，只剩下黎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和指尖轻拂过淡疤的动作，在她脑海中无限循环。
价值？
她从未真正思考过黎君的“价值”。
在她过往的认知里，黎君的存在，就是用来衬托她的卓越，用来承受她的傲慢，一个碍眼的、却又因实力而无法彻底忽视的“E级背景板”。
可真的是这样吗？
那个在荒星地下，冷静分析、以命相搏带她杀出重围的黎君；
那个在“琉璃”囚笼，用智慧和言语撬动枷锁的黎君；
那个在训练场上，一语点破战局、引得年轻军官由衷敬佩的黎君……
她的价值，难道仅仅在于“E级”这个标签，或者……与自己的对比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攫住了卜有羲。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见”过黎君。
她看到的，只是自己投射在黎君身上的、关于等级、关于胜负的偏执倒影。
这种认知带来的冲击，让卜有羲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陷入了一种近乎失魂落魄的状态。
她不再刻意躲避黎君，甚至在信息素疏导时，会长时间地、沉默地注视着黎君。看她低垂的眼睫，看她专注操控稳定器时微抿的唇线，看她偶尔因精神域隐痛而几不可察蹙起的眉心。
她试图从这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更多她曾经忽略的东西。
黎君似乎察觉到了她反常的注视，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依旧按部就班地完成疏导，然后沉默离开。
这天下午，卜有羲被临时叫到后勤部档案科，协助核对一批即将封存的、关于早期特种部队训练基地的物资清单。
这是项枯燥乏味的工作，通常由文职士兵完成，分配给她，更像是一种变相的“闲置”。
她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厚厚的电子清单，目光机械地扫过一行行物资编号和描述。直到一个熟悉的编号，突兀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物品编号】：TX-07-114
【物品名称】：高空适应性训练防护索具（特制）
【关联事件】：星历737年，新兵训练营，高空索降意外事故（涉事人员：黎君（新兵），卜有羲（新兵））
【当前状态】：已损毁（结构性断裂），封存。
卜有羲的手指猛地顿在了触摸屏上。
高空索降意外事故……黎君……和她？
她对这个事件的记忆极其模糊，只隐约记得刚入伍不久，似乎在一次高空训练中发生过一点小意外，有惊无险。
具体细节，早已湮没在漫长岁月和后续无数更加激烈的战斗记忆里。
她甚至不记得，黎君当时也在场。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那个关联事件的详细记录。
弹出的光屏上，显示出一份略显陈旧的电子事故报告。
报告内容简洁、克制，符合军部一贯的风格。但当卜有羲的目光扫过“事故经过”那一栏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训练过程中，新兵卜有羲所使用的主防护索具固定扣因不明原因突然失效，导致其从距地约八十米处失控坠落。
在其侧下方点位进行训练的新兵黎君，在发现险情后，毫不犹豫地利用自身索具进行紧急制动，并试图伸手援救。
因下坠冲击力过大，黎君所使用的备用安全锁扣超过负荷极限，发生结构性断裂。两人一同坠落。
黎君在坠落过程中，竭力调整姿态，以自身身体为主要缓冲，撞击地面时，其背部及头部遭受重创，尤其是颈后腺体区域受到严重挤压和震荡。
后续医疗诊断确认，该次损伤直接导致黎君预期中的高等级分化进程中断，最终分化为E级。
新兵卜有羲因黎君的缓冲保护，仅受轻伤……】
报告下面的文字变得模糊不清。
卜有羲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
是她……
当年那个导致黎君从期望的S级分化为E级的“高空坠落事故”，
那个她后来偶尔听闻、却从未放在心上、甚至潜意识里觉得是黎君自己实力不济的“意外”……
罪魁祸首，竟然是她自己？！
是黎君，在那个她早已遗忘的瞬间，用自己前程似锦的未来，换回了她一条命！
而她呢？
她不仅忘记了这救命之恩，还在之后的岁月里，凭借着因这恩情而得以保全的S级精神力，一次次地羞辱、打压、践踏这个用前程换了她一命的恩人！
“记住，你永远低我一等，黎少将。”
她曾经踩着黎君的肩章，说出的那句刻骨铭心的话，此刻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自己的灵魂上！
低一等的，从来都不是黎君。
是她卜有羲！是她的品性！是她的良知！
卜有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档案科的。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浑浑噩噩地走在军部大楼冰冷空旷的走廊里。
周围的一切声音、景象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那份事故报告上的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她脑海中灼烧。
她想起了黎君看她时，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神。
那眼神底下，究竟隐藏着多少她从未读懂的东西？是无奈？是失望？
还是……早已麻木的痛楚？
她想起了黎君在荒星地下，一次次护在她身前，即使身受重伤，即使动用禁忌药剂几乎自毁，也要把她送出来的决绝。
她想起了黎君在“琉璃”居所，那句“身体的形态，从来不是定义强大的唯一标准”。
她想起了黎君面对艾琳娜医官的关切，面对林皓的崇拜，那始终如一的、仿佛隔绝了所有外物的平静。
原来，那不是平静。
那是一座沉默的、背负了太多往事的……火山。
而自己，就是那个一次次往火山口投掷薪柴，还沾沾自喜的人。
强烈的愧疚、悔恨和自我厌恶，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感觉呼吸困难，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扶着墙壁呕吐出来。
她下意识地，朝着黎君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想去做什么。
道歉？忏悔？还是仅仅……想再看一看那个人，看一看那个被她伤得遍体鳞伤，却依旧……的人。
走到黎君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她正要抬手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格伦教授和黎君的对话声。
“……精神域的‘死寂带’活性依旧没有起色。那种强行提升的药剂，副作用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顽固。”
格伦教授的声音带着遗憾。
“嗯。”
黎君的回应很简单。
“另外，关于卜有羲少将的分化进程，‘神蚀’辐射的影响似乎在加深。我们监测到她的信息素与你的链接稳定性在增强，
但这种增强……可能意味着更深层次的绑定，甚至……会影响你精神域损伤的恢复进程。你确定还要继续……”
格伦教授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门外的卜有羲，心脏骤然缩紧！
会影响黎君的恢复？
她们之间的信息素链接，不仅仅是对她的“疏导”，还在消耗着、阻碍着黎君？！
办公室内沉默了片刻。
然后，黎君那平静无波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的稳定，优先。”
“她的稳定，优先。”
短短五个字，像五道惊雷，接连劈在卜有羲的头顶！
她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办公室内的对话戛然而止。
门被从里面拉开，格伦教授和黎君同时出现在门口。
格伦教授看到门外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卜有羲，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然和一丝担忧的神情，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侧身离开了。
只剩下卜有羲和黎君，隔着一道门槛，无声地对峙。
卜有羲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女人，看着她那依旧沉静、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她口的模样。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羞愧、感激、悔恨、心痛……无数种情绪在她心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黎君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和那双充满了巨大冲击与痛苦的眼睛，沉默着。
她没有询问，没有安慰，也没有丝毫动容。
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终会有得知真相的这一天。
良久，黎君才微微动了一下。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拉近，那清冷的墨香，如同无声的安抚，轻轻笼罩住几乎崩溃的卜有羲。
然后，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极其轻柔地，拂去了卜有羲颊边滚落的一滴泪珠。
动作生疏，甚至带着一点笨拙的僵硬。
她的目光，依旧沉静，却在那一瞬间，仿佛有某种极其复杂的、被厚重冰层覆盖的情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都过去了。”
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千钧重量。
卜有羲的泪水，因这触碰和这句话，流淌得更加汹涌。
她看着黎君转身走回办公室，关上门，将那片刻的、近乎温柔的错觉，重新隔绝在一片沉静之后。
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
为她迟来的知晓。
为她过往的卑劣。
也为那个……对她说“都过去了”的人。
卜卜开始成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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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尘封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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