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前尘梦魇

她走在迷蒙纯白的雾海上。

每迈出一步,就有雾气漾开波纹,看不清形貌的游鱼从她脚下急促地掠过,又悄无声息地钻向目不能视的远方。

恍然间,有女人温柔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虚空中陡然闪出一道光,通体银白的剑便飞入掌中,几乎是无意识地,她执剑一挥,浓白的雾气裂成两半,一座宏伟精美的江南宅院便显现出来。

她往前,那宅院就猛然颤动扭曲起来,再次化作了飞灰。

暴雨哗啦啦倾泻下来,打碎了莲池中的一片清静。

少女趴在栏杆前,漫无目的地看着被雨打落的莲花瓣沉入水底。

有人凑了过来,颇为亲近地挤着她,笑问:“阿渊,看什么呢?”

她眨了眨眼睛,终于回过神来,懒懒答道:“荷花。”

“荷花有什么好看的?”那人似乎很是不解。

还未等少女答出个所以然,又有许多人挤了过来,他们调侃着那个问她的女孩子,语气很是亲昵。

“长玉姐姐怎么偷偷来找小渊啊,不讲义气!”

“就是就是,小渊多久才出来一次,长玉你还不告诉我们。”

“阿渊别理刘长玉了,她一烧药炉的懂什么荷花,你理理我,我背了好多诗了,什么‘接天莲叶无穷碧’‘小荷才露尖尖角’……①”

“去你的!谁不会背啊!”

“诶诶诶说好在小渊面前装得像个人一点的呢?”

“哇你调侃我的时候就是人咯?”

“……”

少年们争吵不断的声音久久回荡,她却始终不觉得吵,似乎是又被簇拥着去了别的地方,她迷迷茫茫地站上高台,手里又拿起了那把剑。

她的身量又高了不少,让本就在高台的她更加高不可攀,周遭是无尽的欢呼与艳羡,她环顾四周,在无数张看不出细节的脸中瞧见了一张艳丽的面孔。

很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仿佛对她的心意了如指掌一般,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她踩着凭空出现的高台,一步一步走下。

剑鞘不自觉地被她抬起,然后居高临下地,挑起了那张漂亮的脸的下巴。

他跪伏在地,眼中盈着泪水,目光却始终不曾挪开。

她对上了他泛着粉意的眼。

砰、砰、砰。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是谁的?

还未来得细想,铺天盖地的魔气就骤然压下,艳妖也融进雾里,漆黑的石道中,她看到男人女人的衣物上浸满了鲜血,他们或执剑或举刀或使鞭或画符,来自不同门派不同路数的灵力碰撞在一起,发出刺目的白光。

她下意识地闭眼,却仍在那之前,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在梦境之初,养着莲花的连廊里。

只是不再有少年时的稚嫩,染血的脸上俱是挂着决绝。

她看着他们,想要将每一张面孔刻入脑海。

只是每一眼,都如一把尖利的刀一般,狠狠地刺入她的胸膛。

风呜咽着卷来凋零的枫叶,在她眼前翻飞着,化作青年温润的面孔。

青年无知无觉地睁开眼,他看见了她,眉宇间的郁气霎时间烟消云散,苍白的唇微微勾着,颤着,过了许久,他终于叹下一口气,落下两行红褐的泪。

他高高举着那只想要抚上她面庞的手,在原地静默成一尊石雕。

而后风吹雨打过,石雕被磨成沙石,又有雪落下。

石道重见天日,举目望,是虚无的白雾,往下看,是遍地的焦土。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试图抚平漆黑枯死的地,可无论下得再如何大,那些枯死的草木始终无法被掩埋,雪一落地,就如碰到灼热的岩浆般化作水雾,又一次升腾上天。

她无力地看着春夏秋冬在她眼前一遍一遍轮换,看着亲人死去,看着亲友死去,看着师长死去。

荒原上呼啸的风好似也成了刑具,将那些欢快的时光与众人惨死的哀嚎一并送入她的耳畔,然后无情地钻入她的鼻腔与喉头,揉捏着她的肺腑,要将她活活折磨致死。

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冷去,一点一点僵硬。

强迫她站在同门尸骸之上的力量终于消失,她随着风倏然到下,下一刻就要碎成一片山石。

数九寒冬里,熟悉的暖意再一次笼罩她,她安然地蜷缩在女人的怀中,听着她的心脏有力地搏动。

她听到女人俯下身,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吐露出与年轻外貌截然相反的沧桑话语。

“我的渊儿,要翱翔宇内、逍遥自在。”

*

“无渊?”

芳灼的动作显然顿住,他刚抱着清水进来,就见到了虞无渊脸上未干的泪痕。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某些原因,慌里慌张地将清水放到一旁,随后便凑到了虞无渊跟前。

“无渊可是有什么不适?”他有些迟疑地问。

虞无渊骤然明了芳灼的意思,那股子刚从梦魇中脱身的恍惚顿时消了不少,她一面暗骂自己昨日的神志不清,一面轻咳两声,半遮半掩地将芳灼搪塞过去。

“没有不适,挺好的。”

此话一出,虞无渊恨不能把舌头咬掉,没有不适就没有不适,做什么还要说那“挺好的”?!若是平常倒还好,可昨日才做了那事,这话怎么听都正经不起来!

虞无渊这边直想要抱头捶地,芳灼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见惯了妖族放/荡的妖王此刻轮到自己身上,脸一下子就烧得通红,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罢了,还是先起身吧。”两人兀自尴尬了许久,终究是虞无渊的神智快芳灼一步清醒过来,操着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冷淡道。

“那,这清水……”芳灼瞥向一旁,试探性问道。

“多谢,我自己来便可。”虞无渊顿了顿,又道,“你先出去吧。”

“好。”芳灼如临大赦,头一次这般着急忙慌地离了虞无渊。

寝屋的门被妖小心翼翼地带上,虞无渊看着芳灼的身影逐渐隐去,心中疑虑更盛。

这只妖对她的爱慕毋庸置疑,但除此之外,他又隐瞒了很多东西。

半年前虞无渊自破败荒芜的道观中苏醒,除了能够明显感知到自己的修为在渡劫之上,其余一概不知,没有所谓的牵挂与执念,因此她觉得留在落花洲护佑这一方平安也好。

直到芳灼以“故人”的身份闯入她的世界,告诉她她来自何方,姓甚名谁,凭借着那份魂魄里相连的熟悉感,她鬼使神差地将他留在身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存在。

但半年来,他从未提起她有什么故人。

可一个人空活了千年,怎会与这世间仅有零星的瓜葛呢?

虞无渊的眼神暗了下来。

她整理好衣冠,照旧拿起那根再普通不过的桃木簪挽起头发,随后推开了寝屋的门。

芳灼仍守在门口,见她出来,便殷殷切切地看向她。

她与芳灼又回到了昨日下棋的地方,只是不曾开局。

风雨无情,四季常开的桃花被打落许多,可怜兮兮地粘在石盘上,花瓣已经近乎透明。虞无渊拂袖扫去落花,统统送进了桃树之下,随后一掀衣袍,与芳灼相对而坐。

“无渊可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讲?”这一次,芳灼机敏地觉察道虞无渊的意图,率先开了口,言语间已无晨日初醒时的青涩。

“你我二人自相逢以来,似乎还没怎么提过从前的事?”虞无渊问道。

这便是要问他为何要有所隐瞒了。芳灼心下一沉,他本想着,虞无渊尚未恢复记忆,他便能乘虚而入,博得仙尊一点欢心,哪怕是一时半刻也是好的。后来,独处的时间越久,他便越贪心,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仙尊真能历劫成功大道圆满,那从前的事,也无所谓再去追寻,不是吗?

他鬼迷心窍地享受着这段偷来的时光,却忘记了虞无渊其人心性到底如何。

她明明是哪怕违逆天道都要身世明了的人。

“无渊从前的日子过得太过痛苦,我……”芳灼试图解释一二。

“你说的是百鬼川吗?”虞无渊想起了梦中的那片焦土,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怕是叫人间炼狱也不为过了。那个将她从大雪里抱回去的女人就是在那里死的,她道,“我在梦中,看见了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她带着大家在底下抵抗了很久,这才保全了外面守阵之人的性命。”

虞无渊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女人全身溃烂沾满鲜血的模样,她隐隐约约想起来一些,女人曾经也是宗门里捧着护着长大的,或许再修炼百年也能飞升上界得大圆满,却惨死在那场与魔相斗的屠杀中。

恨意再一次溢满了她的胸腔,沉寂许久的凌苍嗡鸣不止,芳灼见状猛然上前,按住虞无渊青筋暴起的手,对上了她布满血丝的瞳孔。

“仙尊。”

他又换回了许久不喊的尊称,近神的力量非常人所能压制,他只能调动全身的灵力去抵抗。

温和的山风再一次暴虐起来,发狂地扑向院中的草木,催得本就凋零不少的桃花再一次飘散。

几乎是一瞬间,虞无渊瞳孔骤缩,将芳灼掀翻在地。

点点血沫溅落,芳灼接连咳了几声,这才稳下气息。

“仙尊,我们一道回去吧,去百鬼川,去无相宗。”他道。

①“接天莲叶无穷碧”出自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小荷才露尖尖角”出自杨万里《小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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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前尘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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