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念出的经文不断化为一个个金色字符,融入黑雾鬼爪中。戾气渐渐散去,湿冷粘稠的怨魂在超度过程中逐渐变成透明色,甚至隐隐泛起金光。
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尔雅心想。
以前从来没背下来过的《往生咒》,竟然直接能查出来,照着念就行了。
不过她也深知,换个人照着念不一定能有如今的效果。
修仙这种事,修到高阶就是一法通万法,虽然尔雅不是佛修,但念经超度亡魂勉强也能做到。
离老远看着这边的贾念圆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变动突生!
轰然一声巨响,被压制数万年的熔岩爆发了。
万人坑的零碎骨架混杂着坍塌破碎的砖石卷入岩浆,和地下广场的那具元君像沦为同样的下场。
它们沉入岩湖,消熔殆尽,所有存在痕迹均被抹除,成为地火的一部分,也成为九洲界一段掩埋于时间中的历史。
地下岩浆还在不断上涌,眼看就要淹没苏春城,尔雅却四平八稳一动不动,继续做一天散装和尚念一天经。
她的裙角即将被熔岩燎到,贾念圆心中一紧,天空中一线银光忽闪。
盈阙刀破空而来,落入他怀里。
把刀扔给自己的小尾巴后,尔雅手掌向下一压,涌动的熔岩瞬间平稳。
苏春城内所有还未撤离的活人,包括贾念圆,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流裹缠住自己。
下一秒,他们被集体转移到了附近地势最高的寒目山。
完成这一切,尔雅感觉到一阵虚脱,疲惫感似乎更甚于祈安城那次,之前在九黎那里充满的灵气又被她用光了。
超度亡魂最耗灵气,尔雅有点纳闷,以前听那天生佛子念经的时候,明明没这么费劲啊。
果然术业有专攻,超度这种事以后还是交给专业的佛修吧。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彻底脱力,闭上眼睛往后一仰,坠入熔岩中。
隐隐约约中,她似乎听到有人高声嘶喊:“师尊!!!”
喊得还挺凄厉,嗓子都劈了。
师尊这个称呼,真的是太过遥远了。
她从前确实有个小弟子,但她的小弟子如今都比她的年纪大,看天一城车站外那尊气势十足的雕塑,白胡子都垂到了地上。
从前,她始终不愿意承认方怀真是自己的弟子。
毕竟“师尊”这个词,让她既感怀,又厌恶。
·
尔雅是在十二岁遇到了自己的师尊,方不占。
方不占和方怀真,这两人都姓方,也确实是本家,不过尔雅刚认识方不占那会儿,距离方怀真出生还有几百年。
尔雅是个帝姬,她的母后是先皇后,作为一名长公主,她的日子其实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舒坦。
母后薨了没多久,父皇又娶新后,新后几年膝下无所出,一直看她不怎么顺眼。
但尔雅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宫斗玩得贼六,十来岁就知道给自己父皇下药。
下的什么药呢?
是让他无论在后宫多努力,都生不出孩子的药。
给后妃下药其实也有同样效果,不过后妃这么多人,小小年纪的她知道怎样做才能一劳永逸。
药的提供者是尔雅的外祖父,她母后的亲爹。
尔雅一直觉得自己的外祖父着实是个妙人,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竟然想让她继承皇位。
他派来教尔雅念书的先生,会传授她很多不该教给皇女的学业,就连先生取的“尔雅”这个表字,也带有一种隐晦的企图心。
尔雅意为“近正”,接近正统的意思,这表字里带着期许——她是皇朝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不过尔雅最后辜负了外祖父的期望,没当成女帝,不务正业跑去修仙了。
尔雅十二岁时,结识了新来的国师方不占,对方有意无意地让她知道了自己是修真者。
骤然接触到更广阔新鲜的世界,尔雅和方怀真一样,非要拜方不占为师。
“想做我的弟子,必须通过试炼。”
方不占对尔雅提出一个要求:“中洲南部有座小城时常受魔物侵扰,倘若你能帮助那个小城解决魔物问题,我就做你的师父。”
尔雅心说我一个凡人,怎么对付得了魔物?
这个要求着实有些难为人。
但她从来不会轻言放弃,于是有了第一次祈安城的巡查之旅。当时祈安城还不叫祈安城,半路尔雅遇到魔物袭击,是当地百姓拼死击退魔物,保护了这位宫里来的娇客。
因为这次经历,原先只把这座城当做自己成为修真者跳板的尔雅,突然多了几分真情实感。
及笄后,父皇赐给她汤沐邑,尔雅自请去了那座小城,花费三年时间找到一种可以阻挡魔物的花。
此花就是后世的祈安花。
这一年她十八岁,正式行了拜师礼,成为方不占第一个弟子,也是最后一个弟子。
从此尔雅跟着方不占游历四方,直到她合道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尊。
弑师的理由也很令人难以想象——她的师尊方不占,并非真正的方不占。
或者说,这具壳子是方不占,但芯子已经换人了。
占据这具躯壳的是早就飞升上界的神,他来到九洲,就是为了寻找天道丢失的那枚鸿蒙道种。
被尔雅“杀死”之后,他回归上界,泄露了道种在九洲界这个消息,直接导致之后那场九洲浩劫——神魔入侵。
九州界的高阶修士抓不到“方不占”,只能找上尔雅,咄咄逼人地让她负起责任。
——“自古有父债子偿的说法,师父教会你一身本领,同样他的罪责,你也得担着。”
他们让尔雅替师尊谢罪。
尔雅沉默良久,说:“我向九州界的日月山河和所有生灵起誓,我会找到拯救九洲的办法。”
“若违背此誓,那就让我魂飞魄散,永生永世无缘大道。”
·
在不知道具体后果之前,她可以无视能够预想到的惨烈,毅然决然地砍下那一刀。
那现在呢?
尔雅无声叹息着,张开双臂,毫不挣扎地在岩浆中下沉。
她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哪怕明知后果,重来一次还是会砍断天梯。
——我没有做错,也未曾后悔。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她也会有别人。
——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太累了。
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肩上,快要让她透不过气。
她慢慢下沉,外界一切生机似乎都在离她越来越远。
这熔岩倒是挺温暖的,仿佛在泡温泉,就是太温暖了,让人很想睡一觉。
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似乎也不错?
她的意识渐渐抽离。
忽然间,有一只手紧紧握住尔雅的手腕。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浮在岩湖中的玄衣身影,愣了一下。
“……九黎?”
她脸上的表情是懵懵的,仿佛突然被人唤醒,眼神带着迷离和茫然。
九黎宽大的袖袍和衣摆在岩湖中飘荡,黑藻般顺滑的长发拂过尔雅裸|露的锁骨和脖颈。
但他的手却很凉,又握得太紧,紧到发颤。
尔雅下意识缩了下手。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适,九黎手指微松,但依旧紧握。
“抱住我的腰。”
他语气淡淡的。
尔雅好半天没反应,九黎面色微沉,只能主动抱着她的腰往上浮。
最后他把尔雅拎到地势高的小山包上,还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衫罩住尔雅。
他全程都冷着脸。
没有灵气护体,尔雅的红裙早在落入岩湖之初就被熔浆消融,这具身体却依旧毫发无损,质量杠杠的。
尔雅拽着衣角,盯着衣角上暗金色的绣文愣了一会儿神,随后说了句胡话:“你能把我扔回岩湖吗?”
九黎目光愈深,却没有动弹。
就在尔雅以为对方不会满足自己的要求时,他忽然一言不发地拎起尔雅的后衣领。
“噗通”一声,她大头朝下栽进岩湖里。
尔雅:“……”
她在熔岩湖里泡了半晌,终于觉得没什么意思,又因为灵气耗尽,只能朝九黎伸出手:“九黎,我想充电。”
大概是因为困乏过头,尔雅的嗓音又软又懒,听着倒有几分不经意的撒娇意味。
岩湖咕嘟嘟冒着泡,袅袅烟雾半遮面,女孩微仰着头,修长柔软的脖颈没入湖中,只露出一截优美的弧度。
美得像个出浴的妖精。
坐在山包上的九黎把头扭到另一边,不看她,冷冷地扔了句:“充电宝遇热爆炸,你自己过来。”
尔雅眨了眨眼睛。
充电宝……爆炸?
这是在委婉地表示他在发脾气?
突然发现,他发脾气的样子好像有点可爱?
尔雅现在没有灵力,只好慢悠悠地游向山包,她裹着九黎的衣服,赤脚踩在石头上,坐到九黎身边。
九黎语气微嘲:“还想继续‘泡澡’吗?”
他现在有些接近尔雅最初在罪人谷秘境看到的模样,身上带着刺,疏离冷漠,阴阳怪气,一脸的不高兴。
尔雅很有眼力劲儿的连忙摇头。
早知道就不让他把自己扔回来了。
九黎再次握住尔雅的手腕,下一秒,耳边有铜铃悠长苍远的清响,再睁眼已是换了片天地。
这里青山绿水,万树成荫,午后日光落于回廊,将木头地板也晒得暖洋洋。
廊上几只肥美的小鸟正扑腾翅膀,廊下摆着一口空锅,装满了扒过皮的茶叶蛋。
看到这样的场景,尔雅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刚刚真的只是觉得熔岩里很暖和,有点像泡温泉。”
九黎眼似深墨,一字一顿道:“我可以在小洞天里添一口温泉,以后你想泡随时都能泡。”
尔雅目光微闪,忽然陷入沉默。
从前她只是有种模糊的感觉,现在却渐渐有了清晰的猜测——整理小洞天也好,鼓励她到处走走也好,都是九黎试图用美好的东西吸引她留下。
他费尽心思才让她复生,自然不愿看到她寻死。
尔雅并非不通人情世故,有人这样努力拉住她,事事为她着想,自然是感动的。
尔雅有心想问九洲和道种的事,问之前看到的回忆里那个玄衣男子是不是他,可话到嘴边,忽然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知道的越多,就越难脱身。
如果问清楚了,她以后是不是跑不了了?
反复斟酌言辞,脑子里滑过无数思绪,最后只化为一句:“九黎,你……喜欢耳坠吗?”
那个红色的宝石流苏耳坠,其实挺好看的。
九黎语气疏淡,也不说自己喜不喜欢,只说:“曾经戴过。”
仿佛忽然抓到对方的逻辑漏洞,尔雅猛地扭过头。
“你不是说你失忆了吗?”
九黎:“……”
啊,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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