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檐角水流急如白练,在暮色中顺着雨链落进台阶转角的观水缸。
天色暗沉,食肆二楼阁间的灯早亮起来。颜端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天色不早了。账房刘先生正认真讲着这个月的收支账目,说小食一项的总收益占到半数,但食材、人工等成本高,所以盈利较薄。
颜端不以为意,说亏钱也无防。他背手踱着步,这个时间阿尘应该到家了。刘先生摸着花白胡子隔着灯光看过来,似乎在等什么答案。
猛地一阵风撞开窗户,乱雨随着哐啷啷窗框声砸进来,打断了原本就断节的问答场面。
水溅石阶,雨声大作,天际隐着滚滚雷声,似乎想掩盖住世间一切嘈杂。
桌上账簿被吹得哗啦啦乱翻。刘先生忙上前去关窗,奈何风大,刚要关上的一瞬,又被冲开,挤进来的雨点刺得他睁不开眼。待要更用力去推时,手中却推空了,窗扇“自行”归到窗框中。
颜端从木质窗框收回手,风雨挡在面外。
刘先生抬起袖子擦擦脸,又问了遍:“外面雨这样大,东家略等等,用过晚饭再去院子那边吧?”
颜端目光从窗外雨帘中移回来,请刘先生先去忙,不用等他。他整理好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拿了把油纸伞,也转身下了楼。
刚到木质楼梯拐角,忽听外面一阵焦急的吵嚷,细听像阿禾。
奇怪,阿禾此时不在家陪阿尘,跑来这里做什么!
阿禾像个落汤鸡,满身是水,口中一直重复着什么,外面雨声大,加上他太紧张,只依稀听出几个含混的词。而听语气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公子?难道是阿尘?
单这一个词拨动颜端的心猛颤了颤抖,向来行事稳妥的他,几步冲下楼梯:“你说什么!阿尘怎么了?”
阿禾早带了哭腔,抽抽噎噎,一眼看到颜端如获救星,踉踉跄跄跑过来:“我家公子……被抓走了!”
“被谁抓走?”颜端心跳停了两拍,“在哪里被抓走的?何时之事?”
“刚才在家被抓走的。” 阿禾急得直跺脚,“公子要吃酒酿元子……我就去厨房忙活了。等我回来……公子就不见了……呜呜”
账房刘先生走上前递了块巾帕,拍拍阿禾肩膀让他不要急,言语安慰道:“是不是你们家公子去哪,没告诉你,你才误认为他被人捉走了?”
“这大雨天公子能去哪……在厨房时我是听到了点动静,当时还以为是风大,吹倒了院中藤椅什么的……后来等我出来,公子就不见了。满屋湿脚印,房中屏风倒了,茶盏摔碎一个,院门四敞八开……” 阿禾恨恨捶了自己两拳,“我当时怎么就没出来看看呢……”
刘先生也变了脸色:“依你所说,他们竟是来院子中抢人……可看清是什么人了?”
阿禾呜咽着摇摇头。
“不是还有乌鸫他们跟着!乌鸫呢?”
“乌鸫……还有那两个跟着的小厮,也都不见了……”
刘先生神色越来越难看,他看向颜端,对方背对众人而立,看不清他视线落在何处,更看不清他的表情。
暮色愈沉,雨声愈大。
颜端一言不语,戴上斗笠,几步消失在淇州暮雨中。
整座城的灯,映着雨水亮起来,明浅不一,湿溽溽、昏吞吞,照得颜端心中那团阴影愈渐愈浓。没人看清斗笠下的他,目光狠厉又愤怒。
庄侯府,静静趴于长街尽头。
颜端停住脚步。
常人难以察觉处,几个身手敏捷的身影正暗中护着这座府邸,一时难探内里虚实。颜端摩挲着被雨水打湿的指腹,仅存的理智让他明白此时不能轻举妄动。
他隐在街影下,靠得近些,找出每一个身影的位置。但见这几人目光如鹰、视线如网,细细看守着整个侯府外围。人数比上次夜探时数量少了许多,想来是跟着庄侯去了京城。
如颜端所料,有几人确实在食肆中出现过。
颜端看准时机,找出这些暗卫侦查视线的漏洞,在对方视线交错的一瞬,闪身进了侯府。
满府灯盏早挂起来,在这滂沱雨夜被水迹洇成红黄一片,透出湿漉漉的沉重。如注雨帘砸在外墙檐壁上,溅起的那层水雾,给这份沉重又增添了诡异。
颜端躲进阴影,飞檐走壁,一路探至内院。
几队家卫穿廊走户在府内往复巡查,步调平稳,不见半分紧张神色。
难道是预估错了?若他们将人掠了来,怎么也要严加看管。但这院内院外看去并无异常,不像是新掳了人的架势。
颜端在府中探了个遍,未察觉其他异常,轻车熟路来至庄珩房前。门外两个家卫正瞅着廊下雨流两眼放空。
石片飞溅处,庭院中一盆五针松盆景应声碎裂,“哐啷”一声,方让两个神游的守门家卫回过神来。
两人半个身子探出廊柱:“奇事,这雨竟然将这松树盆景胀裂了,它可是老侯爷生前最喜欢的。”
“侯爷出门前特意交代花房好好侍弄这些盆栽。现下好了,直接弄碎一盆。等侯爷回来,有他们好看了。”
两人看着盆景幸灾乐祸之际,他们身后的窗扇迅速打开,又悄声关上。
房内灯火通明,迎面一股酒气扑来,视线掠过杯盘狼藉的桌案,里面床上正仰壳躺着一人,直愣愣翘脚看天。
许是发觉房内进了人,庄珩猛然翻坐起身,看清来人是谁,忽然扯着嘴角冷笑一声,又躺回床上,乜斜着眼看颜端。
“呦!这不是颜掌事么!您这长桥食肆两头忙,今日又成了什么御厨墨氏的传人,怎么有空到我这来坐坐?”
床上人阴阳怪气。
虽有过上次被颜端掳走的经验,他对颜端能轻而易举探入自己房间并不奇怪。但近来家中请了高手护宅,门前更是寸步不离守着两个门卫,这个颜端却还是能轻而易举就站到了自己面前,这不得不让这位侯府世子,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在外人看来或许根本不入流的食肆掌事人。
每每想到颜端上次深夜将自己绑走,庄珩都恨得咬牙切齿。那次他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扔上马背,庄珩还以为颜端像话本上说的那般,要将自己掳走用强。
等对方将自己绑上郊外的柳树,庄珩还在期待着对方的“用强”,直到自己在那树杈上吹了半日冷风,遥遥看着颜端和那个墨同尘走来,一同出现在自己面前,庄珩才意识到自己被这两人给结结实实欺负了。
素日眼高于顶、对谁都冷面冷语的颜端,在墨同尘那小妖精面前却像换了个人。温言软语也会了,贴身照拂也甚是在行。关键是……这两个挨千刀的,还当着自己的面搂搂抱抱!
难不成,这次来又要把自己捉去给他俩助兴!
庄珩真想抓起什么狠狠砸这个负心汉。他视线扫了一圈,床帐铜钩一时扯不下来,桌上杯盏三步之内拿不着……鞋子!脚踏上歪七扭八放着的一双鞋此时正顺手!
他探手捞起一只,正想起身扔向对方,却听来人厉声道:
“阿尘在哪里!”
这是来找人的!庄珩一愣,刚要脱手砸出的鞋子,顺势转方向穿在了脚上。
“哦?人找不到了,来侯府做什么!当我这是义庄?什么牛鬼蛇神都能来停尸?”庄珩面上气愤,心中早一阵窃喜。
看来闻墨同尘是出事了,颜端找不到人,病急乱投医,找到他头上。他原还想装一装,一是觉得没必要,二是实在是近来最畅快人心之事。
颜端越是着急,说明此事越真。他压了压嘴角,终于没压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不打紧,却惊动了门外家卫。
“世子!您怎么了!世子!世子?”
庄珩抓起脚踏上另一只鞋砸过去,“哐啷”一声,鞋子从紧闭且反锁的房门上弹了回来,落到地上。
“叫叫叫!叫魂呢你们!不让本世子出门,小爷我在自己房内发会疯,你们也要管!滚远点!”
门外短暂沉默了一下:“世子,小的们退至廊下,若有需要,您随时唤我们。”
“屁话少说!需要?我需要你们将门打开放我出去,说得像你们能办到似的!赶紧滚!”
庄珩穿着一只鞋,一瘸一拐跳到门前,捡起砸出去的另外一只鞋,不慌不忙套在了脚上。
颜端看着庄珩的全套动作。按理说,有人夜闯自己卧房,护卫来问,理应大声求救才对。看来是侯爷进京前担心庄珩在外惹事生非,特意将他关在家中。庄珩并不信任这些护卫。自己都自身难保了,那么阿尘之事定不是他所为。就算此事与侯府有关,庄珩也定是一无所知。
“世子,打扰了。颜某告辞。”颜端抱了下拳,就要转身。
“来都来了,不坐下喝一杯?”庄珩踉跄着坐到盘洒杯倒的桌前,从角落抓起酒壶拣了空杯便往中倒,“颜掌事先是交好姓柳的那老头,你可知他背后是攸王?呵……想来是知道的。眼下又搞出墨氏传人一事大肆宣传,你那姓墨的相好……”
庄珩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竟又挂上笑意,端起那杯酒,摇摇晃晃朝颜端走来:“颜端,你……你是不是因为那小白脸是御厨墨氏之人,才与他好的?你说是不是?”
“世子醉了。”颜端向旁一闪,躲出庄珩的行走路线。
庄珩不依不饶:“颜端,你被他骗了。御厨墨氏五年前就被猎鹰门夷为平地。猎鹰门出手,连只蚂蚁都休想逃,怎么可能留一个传人出来!若他真是御厨墨氏传人,我庄珩把这酒杯吃掉!”
“颜某还有事,告辞。”
“他真就那么好?”庄珩向前紧跟两步,步态摇曳,“你经营食肆那么操劳,又要亲力亲为,又要搞什么传人的噱头,何苦呢?你跟了我,将来侯府后院你说了算!如何?”
说到后面,庄珩语气竟掺杂几分卑微的恳求:“他不过是一个一名不文的穷书生,若你实在放不下他……我不介意你住进侯府后,将他养在外面……”
“住口!看来令尊将世子关在府内,真是明智。”颜端双拳紧握走至窗前,还是转头补了句,“朝政复杂,希望你们父子将来能明哲保身。”
“他……真的就那么重要?”
“他是谁不重要;但他对颜端来说,很重要。若谁敢伤他,先过我颜端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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