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巾帕叠得棱角分明,迎着日光平稳擦过利刃。细刃锃如镜面,清晰映出他沉静无澜的眉眼:
“等巳初三刻。”
墨同尘的坐席,安排在左手靠窗位置,与主厅隔着一扇落地湘妃竹屏风。春树借荫,庭鸟送鸣,既免于旁人搅扰,也不会显得冷清。
不论是观花、赏雨,还是察人,都适宜。
一方檀木小桌,两个薄厚适中的蒲团。玄色筷箸、餐碟、杯盏,一应俱全,在漆封台面上严阵以待。
颜端就其中一个蒲团上坐了。他不清楚稍后出现在对面蒲团上的“墨同尘”会是怎样一个人,会否认识自己,会带着怎样的谜底走向自己。
不知是庄老侯爷那句“墨家”起了作用,还是因为这个“墨同尘”与食肆名字有一字相同,颜端莫名认定这个人能给自己的身世带来新的线索点。
只要抓住,抽丝剥茧,总能拆出些东西。
颜端轻咳一声,正了正脸上的面具。他准备好了,准备好捡拾这些即将拆落下来的过往碎片。
屏风与坐席间立着一架高脚几,削肩白瓷柳叶瓶中,一枝玉兰斜逸而出,清润照人。
颜端恰巧路过一树玉兰,盈盈玉质,晨光下开得正好。没来由地觉得这一树温婉,很是适合“墨同尘”这个名字,便折了一枝回来。
此刻两朵舒展玉兰,正亭亭开在那里,看着时间从颜端轻敲桌面的手指间,一下一下流散。
落雨观花有严格的火候限制。蒸制久了,肉质会干柴,即便是上了桌,也过了最佳赏味时机。今日这道菜,已然废了。
食肆门口那条门槛上,各种颜色、不同材质的衣衫,来了又去。
颜端还是没等到对面蒲团上的墨同尘。他缓缓摩挲着指腹,看着眼前玻璃盏中盛着的落雨观花,眸底的期待也在慢慢消散。
午时已过。
派出去的小厮回了来,脸上带着些尴尬。说那墨同尘一早便如约前来。谁知差一条街就到了,忽地旧疾复发,此刻正卧病在床,请医服药。
得知并无大碍,颜端就小厮手里看了眼,订帖上多出一块碎银。
“这是今日的餐食之资,那墨公子说改日等身子好了再亲自登门致歉。”
此时,一片玉兰花瓣倏忽散落,飘坠到颜端脚边。
“知道了。这些,都撤了吧。”
颜端正欲转身上楼,却听门口有人高声唤他。
“颜公子,别来无恙!”
颜端回头。逆着光,庄珩从门外大摇着折扇走进来。
“颜公子的落雨观花,人人可预订品尝,为何单单拒绝我……这位客人?”
说着庄珩已来至颜端近前,扬扇半遮口,往颜端身上倾着:“想必我在颜公子这里非同常人,所以要特殊对待。颜公子说是不是呢?”
颜端往后退了一步,面上淡淡的:“鄙店简陋,如何敢委屈世子下踏。”
庄珩并不在意颜端的冷言冷语,被奉承惯了,鲜少有人敢这般对他,他只觉得有趣,煞有介事地看了眼桌上的杯碟:“啧啧啧,这菜都冷了,人还没等来。颜公子等得……好辛苦。”
看样子这庄珩一时半刻是不打算走:“论辛苦,远不及世子。”
“哦?怎么讲?”庄珩更来了兴致,就近扯过一把靠背椅子,满满坐进去。一条腿伸长,翘出缂丝小朝靴,朝着颜端晃动着脚尖。
小厮们看情况不对,都躲开了。
“为老侯爷服丧,世子想必很是费心费力了,还不忘抽出时间来查我。” 颜端语气淡淡,“在下能否知道世子都查到了什么?”
“呦?颜公子想知道自己有哪些秘密被本世子探听到了?只是颜公子不为我做这落雨观花就算了,转头却将一位什么墨公子奉为座上宾。不过呢,人家不给你面子,没来!所以,这姓墨的,我也着人去查了查!”
在一行人的注视下,庄珩冲颜端挤挤眼。
“本世子的情报也是花了一把子力气的!”庄珩收起扇子,装腔作势地挺直腰板,用扇骨敲敲桌面,“够不够换颜公子一杯茶?”
颜端向后侧侧身,示意小厮上茶。
上了茶,就算是客。庄珩被请到二楼阁间。
悠哉悠哉喝到第二盏茶,庄珩才从茶盏上抬起头,开了尊口。
有关颜端的所谓情报,没什么新意,无外乎有无家室有无相好之类的。庄珩的心思,也都写在脸上,眼睛在颜端身上扫了几百遍。
关于这墨同尘,颜端却留了心。庄珩卖起了关子:“起初我也纳闷,为何单单颜公子选了那姓墨的?现在我是明白了。”
颜端让人上了些茶果:“世子明白了什么?”
庄珩拣了一块樱桃酥:“怎么说呢,这墨公子据说生得……很是不错。难怪颜公子亲自下厨奉上这落雨观花。可是落花虽有意,但流水无情呐。脸蛋再好又如何?不过一个从幽州来的穷书生。”
“幽州?”
“不然呢?难道颜公子以为是邶州墨氏?邶州墨氏可是赫赫有名的御厨世家。这姓墨的书生想沾边,估计这辈子要积善修行,下辈子投生过去!也不对,邶州墨氏五年前被人灭了门……”
提到邶州墨氏,颜端面具后面的眸子暗下去,等他再抬眼,却见一块樱桃酥递到眼前。
“侯府虽比不上其他皇亲国戚,你跟我回去,总好过在这个食肆里迎来送往吧?”
颜端冷哼一声,没理会那枚樱桃酥:“老侯爷刚驾鹤西去,世子就出来找乐子?是想让我跟了你,去你府中,日日作伴?”
“日夜作伴!”庄珩桃眼含笑,毫不避讳地看向颜端,“你若跟了我,自是不会亏待你。”
颜端不语,喝了口茶,目光却投向这位世子爷的脖子。
庄珩还想说什么,但见颜端盯着自己的脖子打量,倒给他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摸了摸:“颜公子,是觉得我脖子长得好吗?”
颜端摇摇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冷:“世子的脖子,粗细适中,不错。”
“若是颜公子喜欢……”
“若世子再说这些孟浪之语,这么好一根颈子,折断了,岂不可惜?”颜端放下茶盏,视线挪至门外。
折断?敬酒不吃想吃罚酒!跟庄珩来的小厮拦出来大骂:“大胆!竟敢威胁我们世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庄珩倒不以为意,风轻云淡地喝退小厮:“本世子就喜欢颜公子这从容不迫的样子!颜公子,不急。慢慢考虑。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庄珩一行终于走了。
颜端焚起一炉香,重新制了茶,不得不承认方才邶州墨氏的话,在他心里搅开涟漪。他要静一静。
“墨同尘。”
颜端又默念了声这个名字。不知是不是最近念的多了,这个名字现在让他莫名有种熟悉感。混沌,又带点酸涩。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仅凭一个名字,难道自己真的在期待什么吗?
而此时,床榻上的墨同尘耳朵微微发烫。
他将衣襟裹紧一些。他从来不相信什么相生相克,但最近三番两次病倒,都多少和这个食肆相关,却又让他无法不多想。或许只是到了新环境,身体不适应。
他翻了个身,将那只患旧疾的手,放在脸颊上蹭了蹭,像是在寻找某种遗落在从前的感觉,抑或是某个遗落在从前的故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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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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