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凌只一味垂着头,越垂越低,良久轻咳一声,侧头用衣领擦了下嘴角的血,视线放远,双眼空空。像是听到了墨同尘的话,又像是他自己身处另外的空间。
“是,我是该死,可老天没让我死!我从继母手中逃出来……那个毒妇没害死我,是我造化大。我从家中带了些值钱之物,变卖后凑了些银两来淇州求学。孤草一般的我,举目无亲,如何在这处处深沟陷阱的世道中挺过来?我只能不断寻找依靠,不是么?一开始我是有意攀附庄珩。奈何他身边那两个蠢货总是生事……
“后来遇到你……是,你们是待我好,可又能怎样?我不像你,还有个什么食肆在后面撑着。我若秋闱不中,我连回去的盘缠都没有。当然,你们可以资助我盘缠,然后呢?我再回到那个继母手下,过那朝不保夕随时毙命的日子么!不,我没有退路,我只能向前走。
“庄珩攀附不上,我再寻他人!后来柳熙之来了淇州。我私下递过几次拜帖,希望借着同姓,看能不能扯上几分关系,哪怕做他身边的一条狗!靠近权力中心的一条狗,也是可以咬死老虎的,不是么!
“可这柳老头,假正经,还看不上我,说我利益熏心,每日想着这些歪门左道,心不澄净。哼!假清高!我不死心,几次三番找去,他手下那个什么庞统领,还拿大恐吓我,说我再去纠缠,就想想自己的前程,想想自己脑袋上这颗人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如此,长桥断掉的那晚,我明白了自己该找的朋友在哪里。是此前庄珩是折磨过我,可此一时比一次,利益面前,哪有什么真正的朋友或敌人。何况我效力的是庄候,是庄候背后的彦王。将来彦王得势,庄侯可能就是庄王。到那时,未来等着袭爵的世子爷庄珩,对我也只有感激。
说完,柳凌仰天大笑,仿佛他设想的这一切,眼看就能实现了一般。
墨同尘头痛欲裂,抖动的手紧紧按住额角:“柳凌,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一心想成为乱世枭雄,你可知道野心与资源、能力不匹配的时候,会招来塌天祸事?”
“我只是想出人头地,我有什么错!难道你就不想位列三公、不想青史留名么!”柳凌声音沙哑,极力伸长的脖子上,青筋扭曲爆出,“什么塌天祸事?不过就是死了个小厮!你们将我绑来这里是要作什么?”
颜端见柳凌想冲过来撕扯墨同尘,飞起一脚,柳凌腾空撞到门上,重重摔落在地。
“阿尘,这里交给我。血债血偿,就让我在阿禾殒命的地方,替阿禾报仇雪恨。”
这一脚着实不轻,柳凌顿时摔懵在当地,半日爬过身,一口血跟着吐出来。他这才意识到,颜端是动了杀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惯会见风使舵的柳凌当然知道改如何做。
“墨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禾……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墨兄……”柳凌翻倒在地,堆在那里,满脸哀戚地看着对方,“墨兄,我知道你也有政治抱负,想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想匡扶社稷、想为生民立命。我们一起,我做你的上马石,不好么?”
墨同尘躲开柳凌的目光,冷笑道:“阿禾如此真心待你,你尚且下得去毒手。又岂会将天下苍生放在眼中?他日你若成为上位者,自你以下定当皆为刍狗,皆为草芥!你为生民立命?柳凌,你自己信吗?”
“不不,我不去应试,我不走仕途……”柳凌立马改了口,满眼急切,“我藏在墨兄影子里,只在墨兄跟前做个刀笔吏,甘愿为墨兄驱使,好不好?墨兄爱惜羽毛。那些污糟事、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让我去做……只求,只求墨兄留我一条命……为墨兄效力……”
“住口!”墨同尘眼神中带出了蔑视和不屑,“柳凌,给自己留些体面!阿禾不是一击致命,你选择再次用砚台迎面砸向阿禾的时候,可曾想过留他一条活路?”
墨同尘掸了掸衣衫,款步走到桌案旁,将砸死阿禾的那方砚台捧在手心。是一方石质细润、色泽沉稳端砚。
“柳兄想来是病了,需要药石调理。这方沾着阿禾血迹的端砚,正好对症。”摸着这方砚台,墨同尘冷静异常。他回转身,淡淡对柳凌道,“此前你病时,都是阿禾衣不解带照料你起居用药。这最后一记药,就由我替阿禾为柳兄炮制。”
石砚上沾着血迹,墨同尘掏出巾帕,怎么擦也擦不掉。他嘴角抽搐一下,语气仍然冰冷。
“柳兄病着,忌食水,也忌讳有人打扰,十字坡乱坟林立,素来僻静清幽。我会着人挖半个坑、再给柳兄铺上一方草席。良心接接地气,就不会那么麻木了,对吧?这一记药呢,我会亲自研磨煮沸,然后着人一日三次、分三天喂柳兄服下。”
“柳兄想问三天之后?”墨同尘指尖抚着砚台的纹路,心中秤量着一方石头砸在头上会有多痛,“三天之后,柳兄这病,也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交给那边的财狼鸱鸮。哦,对了!柳兄知道我做事细致,这药呢,定让你喝不出碎石的颗粒感,大可放心。”
墨同尘让颜端塞住柳凌的嘴,他已经不想听对方再说一个字。
“不日之后,当然也会有不一支知名的商队恰巧路过你家,悄悄传话回去告知你继母,传闻你在外惹了不得了的祸事,虽不至于诛九族,但家族该牵连的还是会牵连。想必你那继母总会撺掇族人将“柳凌”这个名字在族谱中悄悄抹去吧。柳兄这位列三公、青史留名的妄想,就留到下辈子再圆。这具躯体,这个名字,很快在这世间便烟消云散了。”
临出门,墨同尘又补了一句:“不过柳兄,下辈子投胎,记得先将‘人’字写正。”
颜端与墨同尘从书房走搀出来时,庄珩正抱着胳膊等在廊下,青缎朝靴踢碾着一块石子。
“为何要帮我们?”墨同尘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庄珩低头沉思片刻,仍抱着臂:“父亲不同于祖父,他不甘心只做个闲散侯爷。但至高权力漩涡面前,谁能保证万无一失。你二人与柳熙之交好,便是攸王一派。我今日先做个人情,将来我侯府若失势,烦请帮着美言几句,给我们留一线生机。”
或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正经,庄珩素日那玩世不恭的笑重新挂上嘴角,并将靴下那枚石子一脚踢开:“我胸无大志,我想做闲散侯爷。”
*
暑气渐落,墨同尘一边在食肆修养,一边拟着他那册尘端食肆专属菜谱。
他本以为日子终于可以走向常轨,和颜端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就很好。
直到这日,黑鸢陪同一位戴着皂色帷帽的男子走进了食肆。
而通过颜端的眼神,墨同尘知道,来人就是令江湖为之胆寒的“猎鹰”。
竖子不足与谋。—— 西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鸿门宴”典故,范增得知刘邦从鸿门宴脱身走后,骂项羽优柔寡断,不听他进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张载《横渠语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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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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