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破隼在暗无天日的崖洞中捱过三天，不久竟破天荒获得一个跟师兄下山的机会。
邶州依山傍水，甚是繁华，沿途商贩吆喝声不止。整日在猎鹰这个冷面尊长跟前立规矩的小破隼，哪见过这等热闹景象。
他跟在师兄身旁，具体说应该是半躲在师兄身边，看着这满街花红柳绿的行人在自己面前交织穿梭，眼睛闪闪，又是好奇，又是欢喜。只是稚嫩的脸颊要挂上淡淡的表情，不能表现出来。
师兄正在跟他讲这山下风俗人情，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停下步子，按住小破隼肩膀，俯身对齐视线：“师兄临时有事，你先在这条街上逛逛，稍后来接你。”
随着师兄的身影淹没在人海，小破隼则像一只被遗忘在海上的小舟，无依无靠随海浪飘荡，很快被一股巨大的孤独和不安淹没。
他怅然若失、又警觉地立在这陌生街市。出于本能的警惕，小破隼盯着往来人流，乌黑的眼珠咕噜噜不停转。
门主只教他如何得体地将人杀死，没教他如何得体地在这闹市与人相处。
“蜜角、豆糖嘞！甜掉牙的果子嘞！”
此时，不远处的一个糖果叫卖声吸引了他。隔着往来行人的罗衫布裙，小破隼目光精准锁定几丈外那堆叠得小山丘似的糖品果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哪怕只远远一瞥，糖果带来的诱惑简直是致命的。
“这位小郎君。新鲜现做的蜜角、豆糖，要不要来一些？还有这樱桃煎？”小破隼只直直盯着面前那金灿灿软绵绵的蜜角，刚想说“要的”，忽听那货郎又接了句，“十文钱一包。”
十文钱？小破隼摸摸自己衣襟，师兄没给自己留钱。买卖交易，他还是知道一些。没钱，是吃不到蜜角的。或许等师兄回来再做打算。
小破隼眨眨眼睛，目光在那蜜果堆就的糖果货车上看了两圈，迟疑着慢慢转身挪开了步子。无人察觉处，他睫毛轻垂，悄悄咽下口水。
无力承担诱惑的时候，暂时躲开，或许是最好出路。
小破隼抬起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面前来回穿梭，他知道此刻师兄还回不来，他还是试着去人群找寻，他只是想赶快找个事情做，好忘记仍然堆在自己心上的那车糖果。
不能人前展露自己喜好。不能。他想起门主教诲，捏着衣角，心中默默念着：糖果……破隼，不喜欢。是，不喜欢。
没走几步，肩上衣衫却被扯住，他下意识转过头，一枚蜜角递到面前。糖果车老板笑呵呵说了句“吃吧”。
门主的教诲还在脑中回荡，那枚蜜角，却诚实地接了过来。
蜜角弯弯，外层裹着细薄的糖粉，如一枚澄黄清透的月牙，软糯得像要化进手心。
亮晶晶的眸子将“月牙”看了又看，内里似乎还流动着一股半透明的糖蜜。小破隼当即判断，月牙在上一角应该是最佳切入点，轻轻咬破，甜蜜流心迸裂，满满吮上一口，唇齿就可以填裹上浓浓甜香！
蜜角递到唇边，想到马上可以品尝到的糖果甜蜜，一抹笑意挂上小破隼嘴角，不过很快又收了回来。门主说不可以笑，不可以在外流露情绪。
啊呜，小破隼张开口，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吃糖果是什么时候，软弹的蜜角尖尖轻触到舌尖……
而后，肘上一抖，蜜角突然换了方向！从唇边陡然飞出——
小破隼被撞击的手，停滞在半空，还来不及去反应，蜜角便已掉落地上！
这时，五六个差不多年岁的男孩子，不知从哪里一窝蜂跑出来，横冲直撞在小破隼身边冲过去围住了糖果车。
一只镶金缀银的羊皮小靴走过来，照着地上的蜜角就是一脚，踩上去后还故意用力碾几下。
“你瞅什么！” 羊皮小靴主人边碾边冲小破隼扬眉，眼睛里满是挑衅。
小破隼想起门主的教诲：三米之内不许旁人靠近，除非确保三招之内杀掉他们。他此时忽然懂了这话的道理。
踩碎别人的糖，不仅不知道歉，还在此耀武扬威！
猎鹰没教小破隼如何得体地与人相处，也没教他如何得体地表达愤怒、给自己讨回正义。
小破隼上下打量一番在自己面前叫嚣之人。身量与自己相当，虚胖，肥肉堆到脖颈，气鼓鼓的像只被揍过的河豚。
但门主教过，这种人适合背后袭击。瞄准枕骨下方一拳便能倒地。或者握住第二块颈骨用力掰折，也可以当即毙命。
小破隼只对着草人模型练过，不确定出招后能否得手。而且，为了一块糖，似乎还不至于下此死手。
见小破隼没回应，叫嚣之人变本加厉，朝地上啐了一口，粗鲁地指着人：“喂！说你呢！你是哪来的小孩？怎么从没在这条街上见过你！”
其他同伴见状也围上来，不怀好意地盯着小破隼打量。孩子的喜恶向来直白，小破隼被这些奇怪的目光盯得很不自在。
身边有人围着，为首的那个更加得了意，摆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油腻嘴脸，乜斜眼看小破隼：“想吃糖是么？早说呀。你喊我一声小爷，我买给你！哈哈哈哈”
物以类聚，能玩到一起的小孩子，大多也不是什么良善，跟着有样学样：“喊呀！快喊！”“冷着一张苦瓜脸，给谁看！”“难不成是个哑巴？”
七嘴八舌吵嚷中，不知谁说了句“张恒，他瞪你！”这下了不得，那为首的孩子觉得失了脸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叫嚷道：“还敢瞪我！不服？本小爷就打到你服气！都给我上！”
一时间众小儿虚张声势地“上”起来，将刚买的蜜角、樱桃煎等果子纷纷朝小破隼砸来。
漫天抛洒的糖果，让小破隼又怒又急。自己不舍得吃的蜜角，他们竟然随意糟蹋。
擒贼先擒王。小破隼躲过漫天糖果，正要上前揪住那张恒的领子，不料旁边一声清脆的呵斥。
“张恒！”
小破隼刚要伸出的手滞了滞，但见一旁闪过来一个明媚小儿郎，挡在自己和那为首的孩子之间。
来人和自己年岁相仿、身量却瘦弱不少，正大开手脚挡在那里，显得自己强壮威武。
那为首的恶童不料还有人拦一耙子，冷不防吓一跳。定睛看清是谁时，冷笑一声：“呦！这不是墨家大郎么！怎么，今日学堂上先生夸你诗文作得好，你这风头还没出够？又跑到这里来当打抱不平的英雄好汉了？”
这恶童口中的墨家大郎倒也不恼，往前走了两步，凑到那张恒面前道：
“你昨日刚在后街把赵家三郎打得头破血流，今日又在这闹。可真是不闲着！赵家央告了学堂先生来主持公道，这会子正往你家去讨说法呢！你又在这故技重施，起初先生还不信你是个坏胚，现在你就在先生眼前自证一下。很好！非常好！”
那张恒圆瞪双眼，叉腰俯视着眼前这小不点：“你少浑说！是那赵家三郎自己摔破了头！别说请先生，就是请天王老子来，也和我无关！”
“是么？天王老子能不能来，我不知道。可我刚在前面见到先生的马车在掉头，想必说话就过来了。你们继续闹，千万别停！”
一时闹不清这墨家小子所说是真是假，万一是真的，被先生撞到自己欺负人，告诉了父亲，那自己回家后岂不是少不了一顿揍？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躲一躲。那张恒又放了几句狠话，带着人耀武扬威地走了。
众人散去后，那小不点走到小破隼跟前，仰头埋怨起来：“别人欺负你，你怎么不知道还手！就站在那等他们打你？”
小破隼刚想说自己马上就要去干掉他们时，你杀了出来。但对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道：“不过他们都是些蠢笨的纸老虎，风吹吹就破了。不用怕！方才他们灰溜溜吓跑掉的样子，真好笑！”
小阿尘拍手咯咯笑起来，不过忽然又停下来，若有事所思地道：“不过还不解气……”
“那如何才能解气？”出于一种简单的礼尚往来，若自己可以做什么，让方才帮自己出头的小不点开心一些，小破隼还是很愿意。
“嗯……怎么解气？让我想想。”小阿尘点点自己鼻尖，突然灵光一闪，眼睛亮晶晶看着小破隼，“那把他们腿打折！”
“好，那我现在就去打折他们的腿！”小破隼说得诚恳又认真。他看了眼方才那张恒离去的方向，此时追过去应该来得及，“你稍等我片刻。”
小阿尘刚含了颗刚买的蜜角到口中，还没来得及嚼，就见眼前人转身就走，他忙跟上前拉住对方衣角，忽闪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哎——你去哪儿？”
“去打断他们的腿。”小破隼忽又想到什么，一本正经看着小阿尘，“左腿，还是右腿？”
“……”
小阿尘口中糖果一下硬生生吞了下去，噎得直瞪眼伸脖。心中断定眼前人就是个实心眼。不过虽说脑子看上去不甚灵光，却让他没来由觉得有意思，觉得亲切，就像很早就认识了一般。
后来，小阿尘邀小破隼去了他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去处，还特意又多买了些糖品果子。
阳光洒满断锋崖，也洒在两个稚嫩的脸庞上。玉兰花树轻摇，给草地上天真无邪的笑声，镀上一层细碎明亮的光影。
小破隼只记得那日的糖果很甜，那日露着虎牙尖尖的笑容，更甜。
多年后，猎鹰门首席杀手破隼再次出现在邶州时，在千万人之中再次见到那颗尖尖虎牙。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他。
只是垂髫孩童已长成清俊少年，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局促不安，几块糖果就能被骗走的莽撞孩童。
玉兰花影再次洒在破隼身上，阳光轻摇，微风轻摇。往昔经年，黑暗中一层层加注在自己身上的狠厉又冰凉的铠甲阴翳，开始片片掉落……破隼的世界，渐渐透进光来。
潜意识中，那颗虎牙连同当时那颗尖尖蜜角，如一小团温暖的火苗，被悄悄藏在小破隼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带给在冰冷桎梏中独自熬煎的他些许的光亮，这光亮看去虽不起眼，至少在他迷茫无助时，支撑他穿过时间，跨越山海，历经风云，一路独行走了下来。
直到支撑他走进多年后邶州那个玉兰花开的午后。
他站在茫茫人海，看着墨同尘神姿高彻、疏朗清俊的身影，心中喃喃：
“玉兰花开，许久不见。”
纵有不舍，终须一别
阿端和阿尘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谢谢宝宝们的每一份喜爱和支持
我们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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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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