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黑云密布，瓢泼大雨。
陈凤然站在巨大的画布前，将绛红色的颜料甩在画布上——那里绘着金黄色的麦野，四周是群山黑海。
岳十翼站在她的身后，说“祖母过世了，回家吧。”
灯光下，陈凤然的背影显得如此瘦削。她漫不经心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岳十翼看了看外面的雨，对陈凤然说“雨下得这么大，你都不留我一下吗？”
陈凤然笑了，说：“恐怕不能。”
岳十翼戏精上身，单手握拳锤在胸口，面色夸张地说：“啊！你好狠的心。”
陈凤然微微侧头，看着她说：“你再装？”
今天傍晚的时候，岳十翼风尘仆仆地赶到车站。
在吵闹的人群中，她一眼看到了陈凤然。
不是因为陈凤然有多么出众，只是因为岳十翼喜欢了她好多年，习惯了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这是独属于岳十翼的基本技能。
陈凤然拎着行李箱，被人群裹挟着、有点狼狈地走出出站口。
到了人少的地方，拿出手机，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给谁回信息。
她的身量很小。
岳十翼看着陈凤然，在心里吐槽：怎么还是一副鹌鹑样。
有一个路人走过去，好像是要问路，陈凤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也不清楚。”
岳十翼想：好吧，还是有点长进。知道怎么和陌生人说话了。
陈凤然站在那里，觉得有点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偏了偏脖子，侧头看看——什么也没看到。
于是低头继续查地图。
陈凤然是个路痴，回自己的家乡还要查地图。
在那里看了半响，暗下决心：迷路就迷路吧！反正早晚能走到地方。
拎着行李出发。
没走两步就看到前面出现一双脚。
她往左，那双脚也跟着往左。
她往右，那双脚也跟着往右。
陈凤然想：这人谁啊？怎么和岳十翼一样讨厌？
一抬头，发现这个世界上果然很难有第二个这么讨厌的人。
来人蛾眉皓齿、明眸善睐，即便不施粉黛，也是倾国倾城。
可惜，陈凤然看的次数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美貌下的“阴险”。
从小到大，她不知道被岳十翼坑了多少次了。
她警惕地看着岳十翼，多年不见，岳十翼也是长进了不少，知道接过陈凤然的行李箱，知道开车帮忙把人家送到酒店。
……然后，岳十翼就不走了。
陈凤然在那里画画，她在沙发上看电视。
陈凤然给画上颜料，她在背后叽叽喳喳。
陈凤然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还来车站接我。”
岳十翼不说话了。
陈凤然问完就明白了，准是田新景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告诉她的。
虽然万般不愿意，但想起岳十翼来车站接自己，外面的雨又下得这么大，陈凤然也不好意思赶她出去。
最后，岳十翼还是睡在了客厅，睡得七仰八叉。
那些见过岳十翼花容月貌的人，一定不敢相信，此人的睡姿如此“惊艳”，简直放荡不羁。
照陈凤然的话说，就是“不讲礼貌。”
陈凤然把画作的颜料涂好，回房间路过客厅的时候，看不下去地帮岳十翼盖了张薄被子，顺便把她的四只“爪子”收回去。
夜雨的声音总是催人入眠，陈凤然睡得昏昏沉沉。
一扇门，隔开了客厅和卧室。
一场雨，串联起现实和往昔。
火光炽天，海水如沸。
陈凤然的梦里依旧是烈火灼烧，但她已经不会再被黑暗所吞噬。
那个清瘦的姑娘长久地静坐，固守着自己心中的一片山河。
尸骸遍地，野兽撕咬，她明知那份痛苦，却也不愿沉沦。
“陈凤然，醒醒。”睁开眼睛，母亲笑着看着她。
母亲拧了拧她的鼻子，用热毛巾敷着她的脸，安慰道：“不怕啊，没有妖怪。就算真的有妖怪，妈妈也能帮你打跑它。”
陈凤然听到外面的人声、听到酒瓶破裂的声音，问，“妈妈，他们是来讨债的吗？”
“妈妈，你要带我一起走吗？”
那个总把长发松松垮垮挽在脑后的女人，展开双臂，轻轻抱着她。
听了这话，又把她搂得很紧，身体有一点颤抖。
陈凤然感到耳畔有一点湿润，她想说：“妈，你不要难过。”
但她没有说出这句话，她也没有等到一个答案。
陈凤然永远记得那个夜晚。
狂风骤雨，银河倾泻，她和母亲躲在小屋里。
从天幕中喷薄而出的暴雨，乌云雾气，弥漫四野，山川河海，尽显死寂。
村庄的麦野以万年不变的形态对抗着天地之威，闪电划过，雷霆万钧。
小屋摇摇欲坠，一点灯光忽明忽暗。
梦里的景象总是混乱不堪的，暴雨如注，她的人生在这样的雨夜里被分割成两半。
后来有人来接她走，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陈凤然蹦蹦跳跳地回到家，看到母亲坐在凳子上，身后是朱红色的敞开的大门。
那天的黄昏出奇的漂亮，云朵像各色的绸缎，像是没有重量的棉花糖－橙的、紫的、绯红色的。
天空的尽头长出一片花园。
陈凤然一抬头看到了母亲，黄昏和云。她愣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因此错过了母亲的苍白面容。
临睡前，陈凤然照例喝了一碗纯牛奶。
只是这个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她像是海浪上的一叶扁舟，随着浪潮起伏，睡得昏昏沉沉。
等到风浪止息，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不是眼熟的天花板。
她在一辆车里，身旁是那两位雨夜站在她家门口的女人。
其中一位女子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鹅蛋脸，中等身材，面色红润，身上穿着时兴的靛青色百褶裙，膝盖上平放着一本书，她也不看，只是发呆般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任风吹拂书页，书页将掀未掀地鼓起，又落下。
紧挨着她的是一位妇人，眼角有着些许鱼尾纹，身材丰腴，穿着黑色的旗袍，胸口处绣着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那花瓣栩栩如生，好似要活过来。她的坐姿很是放松，右腿交叠在左腿上。她的身上有一种阅历赋予她的说不出的风情。
陈凤然坐在她们的左边，稍稍动弹，那妇人便察觉到了。她微微侧头，看着陈凤然说“醒了？”说着，递来一袋零食还有饮品，包括但不限于牛奶、果汁和面包。
妇人的声音有一点沙哑，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一点。”
陈凤然心里一团乱麻，但又说不清担心什么、顾虑什么，于是沉默下来，挑挑拣拣地吃了点零食。
汽车驾驶在林荫道上。冬天了，叶子都落得干干净净，天地之间散发着空旷寂寥的气息，街上川流不息。
陈凤然知道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因为这里和她土生土长的地方太不一样了－没有连绵起伏的群山，没有泥泞、布满杂草的山路，没有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有的是宽广的大道，川流不息的汽车，人流如织，屋脊连绵。
陈女士说了一句安抚的话，“一会儿去的是你祖母家。”
陈凤然睁大了眼：“祖母家是什么样子？”
“那是我妈妈长大的地方吗？”
“为什么我妈妈从来没有和我提过？”
……
靠窗的女子忍不住笑了，调侃道：“这么多问题啊。到时候问问你祖母不就知道了吗？”
陈凤然这才注意到车里的三个大人都有点儿绷不住笑的样子，不由得耳根一热，佯装淡定地直往嘴里塞零食。
沿着崎岖的小路向前。
最初，路的外侧是连绵不断的麦野，然后穿过一个黑咕隆咚的桥洞，可以看到参差不齐的房屋。
每一户人家似乎都有人朝外观望，路边的狗疯了一样的犬吠，有小孩蹲在家门口不知道捣鼓些什么东西，有老人坐在石头上纳凉。
汽车不断地往里开，转了几道弯，终于停在了一所堪称简陋的房屋门前。
木制的大门向内敞开，右边的田地上建了鸡棚，还有几只狸花猫上蹿下跳，左边有一口废弃的水缸和一口水井。
老奶奶坐在里屋的门旁，她留着齐耳的白色短发，戴着老花镜，手上带着顶针，像钢钉一样粗的针，扎破鞋底，一穿而过，旁边摆着虎头鞋的花饰。
院子里坐着一个老爷爷，他手里拿着旱烟，颤巍巍地点燃，吞云吐雾。
汽车停在简陋的房屋门前，陈女士拿着一个公文包走下去，扣了扣门。
汽车内，司机问：“卢医生，您要下车吗？”
穿着靛青色百褶裙的女子摇了摇头，看着车窗外街对面的一栋红房子。
陈凤然有点晕车，此时从车上蹦下去，忍无可忍地吐在了人家家门旁。
院里的老人都惊呆了，问：“这姑娘怎么了？”
门口的奶奶赶忙拿着扫帚过去，司机从奶奶手里接过扫帚，帮忙清理地面。
陈女士对院子里的老爷爷说：“您好，她是您的外孙女。”
老人家拿烟的手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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