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叔还记得她小时候的口味，母亲刚去世的时候黎淮还小，不懂“离别”的意味，只以为妈妈出了趟远门没回来，哭着闹着找她。那时候黎栋还算是有点良心，偶尔会把她从外公外婆那里接来吃饭。
还是头顶两个冲天辫的年纪，自然是嗜甜的，桂花糖藕和西湖醋鱼是她的最爱，只是这么些年来，黎淮早就不是当初的口味，平时都以清淡居多，眼下望着满桌为了讨好她刻意添置的甜腻菜色，一时间是不知从何落筷。
夹起一筷子看着稍稍少些油腻的白灼菜心放进碗里，黎淮才状作不经意地开口打破饭桌上的沉默：“汤阿姨的孩子多大了？”
她的话如图一粒石子落入水中，瞬间让平静的氛围紧张起来。桌上桌下，人人各怀心思，谁也不知道这个十几年未回家的小姐如今抱的是什么想法。
黎家别墅里的灯光很亮，燃着香气馥郁的玫瑰花熏脂。
汤敏茹手中的筷子突然磕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她没有回答黎淮的话，旋即扭头看向黎栋，等着他回答。
男人没说话，却动作没停，把女人刚放下的筷子拾了起来，递给旁边的保姆，示意再换一双来。好半晌，才讨好地笑了笑：“你阿姨的月子不小了，下下个月底就是预产期。”
一边又够到黎淮的手捂进掌心，扯开话题：“小淮，爸爸给你买辆车吧，明天就去挑。”
黎淮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唇有点干，她下意识抚摸上去，低头盯着面前的碗，哑哑的：“不用了。”
她很识趣的没有再提这档子事，任由着男人自说自话的给她讲力诚最近的投资项目和合作对象。
黎淮这时候才明白他怎么对自己在鹏城的动向了如指掌，原来是FC的人事经理看见了她的简历，多留了个心眼，转头给力诚总裁邮箱发了个件，知会了他一声，也算是对近期合作对象卖的面子。
这样的小事传不到方时序那里，他日理万机，自然对于人事任命不常注意，下头的人拍板决定也就过去了。
一顿饭吃的断断续续，几人都被先前的对话倒了胃口，这时候再说一句都显得多余。黎淮没有惹人生厌的习惯，她回来吃饭本就是为了给黎栋一个交代。吃完也就没有多待的必要，免得给人难堪，打破了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的氛围。
她吃完擦了擦嘴，打算离开。可还没起身就被黎栋叫住了：
“小淮，来书房一趟，咱们父女俩多久没好好聊聊天了。”
他主动提起，黎淮没有拒绝的道理。
两人一同上了二楼，才终于有机会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说话。
黎淮坐在沙发另一端，看着黎栋下意识想点起一支烟，想起什么，又忙不迭挥了挥不存在的烟雾，把手中的雪茄放在桌上：“当年的事确实是爸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妈。”
茶托上用过的杯子还没有洗，杯底余下些淡黄色的茶渍和星点的沫子，想来他是在这里待了不短的时候。
黎淮很想去看看他的神情，是不是如同当初在拒绝给母亲动手术的时候那样决绝。她明明那样疼，但男人只是请了车子把她载回老家，生生在那方小床上拖死了她。
没有说话，只是呼吸的起伏声出卖了此时黎淮心中的不平静。
好多事情她早已记不太清，在花都时的日子太过美好，尽管也时不时会有同龄的人说她是没爹没妈的小孩，但黎淮还是在两个老人的庇护下慢慢长大，她总觉得自己的眼泪早就在和母亲的离别中流干了，但如今面对着黎栋，她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这些时候的问责都显得虚伪而毫无必要，她不是一个需要旁人可怜的人。
几个深呼吸后，黎淮无声的笑了笑：“爸爸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怪您？当初的事肯定是有苦衷的，我现在只想您和汤阿姨百年好合。”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很硬，总是带着言不由衷的意味，但黎栋却毫不在意，视若无睹：“爸爸知道你不容易，在FC 好好干，以后力诚总是要你出出力的。”
他用比平时还要亲昵的姿态，仿佛寻常的父女一般低声细语：“你知道爸爸的不容易，啊？”
但这时候黎淮勉强挤出的笑容已经几近七零八落，她表情有些控制不住：“您到底有没有在乎过妈妈？”
黎栋只当着她的面轻呷了口早就凉透了的茶水，然后再看了她一会，眼角的细褶这时候显得分外显眼，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云淡风轻：“你要乖一点。”
黎淮脱了力气一般不再说话，靠在枕头绣着“五福临门”的背椅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她手脚冰冷，但房间里毫无遮掩明晃晃的灯光却照得她面皮发烫。
她自然听懂了黎栋的弦外之音，此时再说什么都显得多此一举。于是点点头，很乖巧地笑了一声，没再回答。
黎栋的所作所为代表着什么她最清楚不过，倘若他心里真有对她们母女的半分愧疚，他早就应该接她回来，而不是如今娶了市长的女儿以后要她委曲求全，还要维持着慈父的形象。
安静了很久，黎栋一直低着头一杯又一杯独自喝着泡了几个小时的浓茶，因而没看见她的表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一行泪顺着眼角滑下，很快地没入了黎淮的脖颈间。
“好，那我不打扰爸爸了，您要是为难，以后我也不会回来这里给您添堵，”她的声音始终冷静而又分寸，只有十指交缠紧握的双手抖得厉害：“我就先预祝汤阿姨的孩子聪明伶俐，健康平安。”
黎栋肩膀跟着她的话一动，突然慌了神：“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永远是爸爸的孩子，哪怕是我和汤阿姨有了弟弟妹妹，那你也是我们黎家的人。”他说的斩钉截铁，就仿佛对待一件物品一样确定了黎淮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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