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棉爸爸去世那年她才刚满八岁。
爸爸去世半年,妈妈终于熬不住带着程棉回了外婆家。
乡镇的道路路小弯多,崎岖不平,等大巴车停在镇上时程棉就因为路途的颠簸和极度的不适应而吐得不像样。
她本来就有些营养不良的瘦弱身躯被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看起来病殃殃的。
她只有全程将半边身子靠在自己妈妈腰上。
她个子不高,人也轻巧,文念一只手就能轻松将她揽住,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出车站。
七月正午的阳光毒辣,连吹在身上的风都带着无尽的潮热与闷气。
“棉棉,你先自己抓着妈妈的衣服。”
文念拖着两个箱子无法继续顾及她,嘱咐完后就把衣角给她递过去。
因为过度的炎热程棉手心起了层热汗,脸也晒得胀红,她没多吭一声,伸手紧紧抓住那片衣角。
用尽了全力,片刻不敢松懈。
她甚至没有抬头观看四周的环境,垂着脑袋跟着自己妈妈的脚步,一步一步走着。
文念把她领到一辆三轮车前,先把行李放在后面,随后抱起程棉把她放进去,看着没落什么东西后自己才坐上去。
“师傅,去安平镇边上。”
师傅应了一声,随后车身摇晃两下,程棉没坐稳,往前仰去,文念手疾眼快地将她捞回来。
“离妈妈近点。”
程棉没说话,只是抓她衣角的手紧了许多,仿佛只有这样的动作才能让她飘忽不定,慌乱不已的心得到些许的安定。
“棉棉?热不热?”文念问。
程棉偏头看着她,点了下头,随后又觉得不妥,连忙摇头。
文念理了一下她额前被汗湿完的碎发,嘴角的笑带着无尽的苦涩。
她抬手把面前的帘子拉开,一股风扑面而来。
这风虽然燥热,但吹在脸上也能消一点脸颊上的热气,解一点暑。
三轮车比大巴车摇得厉害,路程不远,也就坐了十来分钟,可这短短十几分钟,程棉感觉五脏六腑都要抖出来了。
刚刚被太阳照得通红的小脸如今憋得煞白。
文念看出她难受,下了车就带着她蹲在路边吐。
她今天一天没进食,蹲半天也就只有无力地干呕。
文念满脸着急,轻轻拍着她的背,有些懊恼:“我刚刚是该买瓶水的。”
“忍一忍,外婆家就要到了啊。”
吐得太狠,程棉脑袋晕沉,眼前发黑,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抓文念的衣角。
文念牵着她停在一栋小洋楼前。
由于停顿的时间太久,恢复了一点精神的程棉慢慢抬了头。
门是大开着的,一眼就能看出门里有个大院子,院子里有序地种着几圈翠绿的蔬菜。
这地方的住户多,各家房子距离隔得不远,没有规则,东一栋西一栋。
但这一栋绝对是其中最显眼的。
因为面积够宽,楼层够高,有三层楼。
程棉以前听她妈提过,以前镇子上交通不发达,在所有人都还在埋头种地的时候,外公是镇上第一批司机,靠着这点技术和时机赚了笔钱,给家里盖了楼。
家里孩子不多,就只有她和舅舅两个,经济又够宽裕,她们也过过一段富足的生活。
但后来因为外公开车出了事,撞了人,家里赔了不少钱,原本还算富足的家庭一夜间变得一贫如洗。
妈妈也不得不早早就辍学打工帮家里还债。
一块石头落在程棉脚边炸得四分五裂。
她惊了一跳,跟着就往后退了几步。
抬头撞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为什么说眼睛明亮,因为眼前这人浑身裹满泥浆,程棉只看得清他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
“你们是谁?鬼鬼祟祟地站在这干什么?”
“你……”文念将程棉拉到自己背后,看着面前看不清面容的孩子,看年纪不大,比程棉高上一点,估计是她哥哥的儿子。
文念试探性喊了声:“是思景吧?长这么高了?”
“我不是。”
他铿锵有力地反驳着,边说边歪头去看躲在后面的程棉。
程棉不习惯这么被人看着,脑袋一个劲儿往后偏。
“你们是来找冯外婆的?”
文念听着这称呼反应了几秒,转头看了一眼隔壁的房子,忽地恍然大悟:“你是时漾吧,你是吴姨家的外孙。”
面对一个陌生人能喊出自己的名字江时漾浑身的警惕心被提起,往后退了两步,由于他脚下粘着泥,走一步,留一个泥印。
文念看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你妈妈叫杨丽秀是不是?仔细看看你模样跟你妈还真像。”
她说得越详细,江时漾后退的速度就越迅速,最后视线抬到了程棉身上。
碰巧程棉也因为好奇探了点头出来,两人视线相撞,程棉顿了一下,又把头缩回了文念身后,再偏头看时,那泥小子就窜进了隔壁房子,扯着嗓子大喊。
“外婆,这有人贩子!人贩子!她还拐了一个。”
他的呼喊并没有换来安慰,而是一声怒骂:“死小子!又滚谁家泥潭里了?”
“外婆,真的有人贩子!她能叫出我妈的名儿。”
他刚跑屋又跳着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提着扫帚的女人。
那人也不嫌他身上的泥脏,拽住他的衣领,提着扫帚的一端就往他屁股上招呼。
江时漾被打得上蹿下跳,咬着牙,硬是不哭一声。
程棉光是听着这闷响就觉得疼,身子下意识缩了起来。
“人贩子,人贩子,就你这样的,送人贩子人贩子都不要,别跟我说是人贩子把你扔泥潭里的。”
她絮叨着抬头,看到对面站着的文念母女。
文念扯了下嘴角,带出了点笑:“吴姨。”
吴水仙先是愣了几秒,随后惊呼出声,扔掉扫帚大跨几步靠近她,面上难掩激动:“这是念念吧。”
她哎呀好几声拉住文念的胳膊:“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
文念被她拉着走时还不忘拽住程棉。
她的动作引起了吴水仙的注意,看到程棉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你女儿吧。”
“是啊。”文念应了声:“棉棉,叫人,叫吴婆婆。”
程棉抬起头认真喊了句:“吴婆婆好。”
吴水仙看着她没什么气色的小脸,面露心疼,手往她脸颊上一摸:“哎呦喂,这丫头怎么瘦成这样啊?”
她的手有些粗糙,摸在脸上有些膈,程棉也并没有因为这种不适而做出闪躲的意思,只是呆呆站在原地,任由她掐着自己的脸。
吴水仙摸了两下又把目光移到文念脸上:“你日子也过得苦。”
文念嘴角的笑逐渐变得牵强,不知道怎么答的她静下声。
“几岁了?”
“八岁。”
“那跟我们家时漾一边大,你秀秀姐的儿子。”说着她转头招呼着站在墙根的泥小子:“江时漾,过来打声招呼。”
程棉还没抬头,就听到耳边传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声,紧接着是吴水仙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死孩子,你这脾气像谁?还不自己回去把你那身泥给洗了,丢人现眼的,也不学学人家好的。”
她这里的“人家”并没有直接指名道姓,但程棉身子下意识震了一下,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中的神色意味不明,只看了短短一秒,便用力偏回头,一声不吭往隔壁房子里跑。
程棉觉得自己应该是被恨上了。
“冯菊啊。”吴水仙冲着院子里喊着:“你看谁回来了?”
她边喊边空出手去帮忙提箱子。
文念不好意思麻烦她,连忙自己去接:“我来,吴姨我来。”
“这是干什么。”吴水仙不满她的见外:“我还提不动一个箱子了。”
两人因为一个箱子相互拉扯着。
程棉被推到了一边,无助地张望着,抬目看到院子里走出来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
她头发有些花白,身穿鲜艳的花衣服,嗓门很大:“念念啊!”
文念应声回头,看到冯菊的那一刻,声音变得哽咽,眼睛红了一圈:“妈。”
“哎呦,我可怜的女儿。”
两人相拥而泣。
吴水仙似乎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抹了下眼睛:“站外面干什么,进去,进去。”
“对,进去说。”冯菊反应过来拉着她往里走。
文念转身把程棉推到前头:“妈,这是棉棉,程棉。”
这次不用文念教,程棉也自觉地喊了声:“外婆。”
冯菊先是笑着应了声,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唉声叹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才这么小就没了爹。”
程棉被她最后一句话刺得鼻腔开始酸涩,但身旁的文念先她一步哽咽出声。
程棉鼻中的那股酸意被生生逼停。
冯菊也被她引得落泪不止,不停念着:“我可怜的女儿啊,我女儿过得苦。”
最后还是吴水仙帮忙把行李搬进了院里。
文念反应过来不停道谢:“麻烦您了,麻烦您了。”
“说这些干什么?”
冯菊搬了几个凳子,立在院中,握着文念的手,问着她这些年的遭遇。
三人说的话程棉听得一知半解,很快注意力就不知道飘去了何处。
身后传出的动静将她的思绪拉回。
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江时漾。
或许是刚洗完头,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润,又因为没有打理乱糟糟地立着。
他身上穿了件不合身的黑背心,松松垮垮地挂着。
比起几个大人的温情,同龄孩子的举动更能引起程棉的注意力。
江时漾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忽然抬头挺胸,气势汹汹道:“看什么看。”
程棉心上发虚,把头低了下去。
“怎么跟妹妹说话的。”吴水仙皱眉:“去,把家里那盘桃子端过来。”
被吼的江时漾有些气:“我不干。”
“不干?”吴水仙弯腰捡棍子,佯装要打他。
江时漾仿佛是条件反射一般,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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