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姜落微自然是明白的。
自从打开天窗说亮话以后,他也曾经数度恼羞成怒,为何紧要关头之际,他必须为了这些儿女情长的琐事辗转反侧,为何不能干脆利落,一举置之度外,这般扭扭捏捏、左右为难,倒仿佛他一夕之间性情大变了似的。
喜欢么?
他也心知肚明,他对宋兰时感触之深,原无法一言以蔽之,或许有无以言表的感激,有真心实意的景慕,有肝胆相照的友情,有半真半假的亲情,七拼八凑,五味杂陈。
然而,若说喜欢,喜欢是个什么滋味?是红光满面的芸香橘,或馥烈芬芳的梅花醉?
以上种种,不知所云,还不如一句“情不自禁地心旌摇曳”来的直截了当。
别的姜落微想不明白,唯独能够确信者,其实无非他知道当日在采莲洞中,倘若逾矩的人并非宋兰时,换了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女人、妖魔鬼怪,任凭对方如何理直气壮,他必定怒发冲冠,至少卸了人家一条胳膊半条腿下来。
但这无法说明任何,至多证明宋兰时在他心目之中,或许依旧是一道风清月明,是可远观不可亵玩,仅管“不仗势欺人、不以功蔽过、不以多欺少、不恃强凌弱”等等似乎无法在宋兰时身上适用,姜落微仍然下意识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宋兰时轻易动手。
其余种种,他一如从前,不改初衷地记忆模糊,丝毫想不起来他当日的辗转迎合,是否出于纯然救急心切,是否一心一意地想着药到病除,有否一瞬的乐在其中,有否片刻的心甘情愿。
究其根本,兜兜转转,不知何谓喜欢的人,其实只有姜落微而已。
便如此一路胡思乱想,姜落微心烦意乱,不再搭理捐酒天南地北的絮絮叨叨。
捐酒见他毫无反应,便再度毫无顾忌的引吭高唱,载歌载舞,吵得姜落微头痛欲裂。
他座下青牛对此显然早已习惯,丝毫不受捐酒放浪形骸的影响,兀自四平八稳地撂着蹄子,悠然自得,紧赶慢赶。
并肩而行一段路,重与众人相会时已是月明星稀,子规初歇,苍华淋漓湿露衣,沁得人满襟凉意。
姜落微骋目远望,便见唐斯容蹙眉深锁,仍在与元蝉枝絮絮交谈,岳丹燐时不时插口说话,宋兰时虽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却也全神贯注地听着,四人正团团簇拥,辩驳无碍。
在场众人中,唯独温锦年事不关己地仰躺在地,双手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仰望天穹,细数满天星辰,但可见眼帘微阖,已在半睡半醒之际,不过是强打精神维持灵台一片清明,以免不慎酣然入梦。
姜落微一眨眼,身侧忽而响起一声轻笑,不知捐酒莫名其妙地,突然何乐之有。
捐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夜静春山空中唐突一声嘹亮呼唤,果不其然地,惊起了满山飞鸟。
闻声,温锦年如梦初醒,几乎是想也不想便下意识腾地一跃而起,犹如惊鸿拔步,蓄势待发,却似由于在地面仰躺太久,血液不输,一骨碌鱼跃起身后,犹不由自主地踉跄两步,方才重振旗鼓地跌跌撞撞而来。
他翻飞的袍袖振起微凉的晚风,犹如挣脱皎皎河汉的一道熠熠流星,脱兔疾驰,踏石留印,一心一意朝捐酒奔来,目不斜视,仿佛满眼灿烂星辰再怎么耀眼夺目,也远远不及此刻眼前悠悠然缓步而归的人万分之一。
捐酒招展双臂,任由温锦年遽然一步,仿若流星坠地,急不可耐地一扑而就,便一股脑地将自己摔进了眼前空门大开的怀里。
二人邂逅之时,温锦年还是个可以一臂揽怀的稚齿小儿,任凭搓圆揉扁也不会有丝毫反抗,虽说难免显得不伦不类,但捐酒总爱用掌上明珠来打趣他,与此同时,也赋予他与这四个字名副其实的关怀与疼爱。
但今时不同往日,现今的温锦年长得人高马大,已非仅仅称得上是精实匀称、身量略逊人一筹的捐酒可以承受之重,被他这么不管不顾地当面一扑,险些身不由己地一头栽到青牛足下。
捐酒双臂围拢,任由温锦年埋在他蜷缩的脖颈中,呼吸间满鼻满腔的滚热气息,洒得他颈间搔痒不已。
捐酒缩着脖颈,犹在止之不住地咯咯轻笑:“真是… 怎么了?”
温锦年不无埋怨地拱了拱脑袋,又咬牙切齿地闷声道:“你一声不吭一走了之,又深夜未归,我怕你遭遇不测。”
“你师尊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倘若有人胆敢对我图谋不轨,我还不将他揍得满地找牙?”捐酒轻抚温锦年微微发颤的脊梁骨,毫不介怀地开着玩笑,又蓦然低声,温柔地宽慰道:“再说了,有你神通广大的姜哥哥守候在侧,即便此处杀机四伏,我们也能化险为夷。”
“才不信他。我还唯恐他正是那暗藏杀机的人,要乘人不备,对师尊实施不轨… ”即便此刻,温锦年犹有余兴忙里偷闲地抬起视线,狠狠瞪着蹙眉挑眼的姜落微,又更换一副与表情丝毫不相匹配的清透语气,搂紧了捐酒的背脊道:“师尊,我担心你。”
“真是大可不必。”捐酒哭笑不得,抬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摩温锦年的背脊,循环往复,不厌其烦。
姜落微皱眉,只觉那手法仿若主人离乡多年以后,终于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家门口,并竭尽所能地安抚守候在家的忠犬,格外的耐心温柔。
片刻,捐酒又安然闭上双目,温声道:“谢谢你。”
温锦年扁了扁唇,再不多言,亦无闲再抬头多看姜落微一眼,只自顾自地埋首于捐酒颈间,乱七八糟地既拱又蹭,愈发肆无忌惮。
姜落微摆一摆首,当下只有心烦意乱的千头万绪,搜索肚肠仍旧找不出任何词句可以形容心中无以名状的情绪,便毫不犹豫地将之抛之脑后。
他回身转眸,却恰好与宋兰时四目相对,但见那厢隔岸遥望,似乎已然忘却众人还有要事相商,只是那般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盯着他定定地瞧,直到目光相触,方才悄无声息地默默移开。
他目光中热意的消逝,便仿若蝴蝶翩翩展翅,偶然栖息在一朵落花,又或冉冉晨曦中一颗朝露,日出东山以后便杳无形迹,好比水过无痕,从未存在。
姜落微短暂一愣,随即毫无自觉地悄声喃喃:“哥。”
他也不知为何相隔如此遥远的距离,宋兰时依旧听之在耳,并因此敏锐地转过目光。
见姜落微并无后话,宋兰时便略低一低头,仗剑缓步,踽踽而来,袍裾迤逦如微风偶经时水面惊起的涟漪,无声无息地随风翻飞,直到面前,方才驻足,关切与注目不减从前:“姜公子。”
所以,究竟何足谓之“喜欢”?
姜落微茫然若失,依旧感到手足无措,百思不得其解,仿佛任何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行差踏错,都有可能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唯一足以称之为悸动的,或许是眼睑处隐隐的颤抖,连带地他慌忙将睫毛掩下,以将其中异光掩蔽得杳无行踪。
恍然回神,姜落微轻轻摇头:“没什么,我就一时兴起,随便喊一喊。说得如何了?”
“仍在商议。”宋兰时摇一摇头。
一双人并肩而行,向正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三人走去。
那厢,元蝉枝似乎正说到紧要关头处,一字一句事无巨细都说得清清楚楚,直到鸿仪仙尊与安幼儒的某句对话,唐斯容忽而抬手,蹙眉打断道:“且慢。”
元蝉枝蓦然消声,定睛望向满面凝重抬手抚腮的唐斯容,疑惑问道:“怎么?”
唐斯容略一欠身道:“且恕冒昧,请芙蕖仙子再重复一回方才所言,鸿仪仙尊向斗雪散人说了什么?”
元蝉枝稍加回想,得心应手,一字不漏地重复道:“不必躲躲藏藏地暗中掐着千里传音,解语花咒是我… ”
唐斯容摇头道:“上一句。”
元蝉枝向来只擅长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行事,猝不及防被唐斯容这一出声打断,不由愣住,彻底想不起来方才曾经说过什么。
于是,便由侍立在侧的岳丹燐代为答道:“不知道?你是不记得,还是不愿意想起来?”
“不是这一句。”唐斯容怒瞪他一眼,“再上一句。”
岳丹燐不甘示弱,亦挺胸怒目而视:“究竟是哪一句?”
此时,元蝉枝又灵机一动,开口出声道:“你见过我儿子许多回。你一定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对。正是这句。”唐斯容大喜过望地连连颔首,险些没能忍住兴高采烈的情绪,一巴掌拍在元蝉枝肩上,所幸及时恍然收手,凝滞在空中的五指峰回路转,转而一巴掌猛地拍在岳丹燐腿后,若无其事道:“他有儿子?并且以为斗雪散人知道他儿子的下落?”
“无论有否,至少在仙尊亲口承认以前,武陵上下无人知晓,竟还有一位不为人知的师兄存在。”岳丹燐略一摇头,“即便只对武陵素风一知半解,不通箇中缘由,对于诸仙大多一生无妻无子之事,满山弟子莫不有目共睹,何况仙尊持杖多年,对于武陵大小诸事可谓了若指掌。谁能料到仙尊自己带头破戒?”
俄顷,姜落微脑中灵光乍现,犹如泉水涌出,一发不可收拾,思绪如风吹叶,扩大穿透叶间缝隙洒落地面的灿烂光斑,又如推开窗扉重见光明,某段往事如画卷铺展,每一处细节皆清晰可辨,历历在目,重新映现于目前。
姜落微垂首低声,仿佛自言自语,“莫非…”
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与唐斯容交谈。
果不其然,二人不约而同地想法一致,转眼相顾,一拍即合。
“如此。”岳丹燐了悟地颔首:“可事到如今,应如何向仙尊证明我们知道他儿子的下落?此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不出我所料,仙尊恐怕设阵以后便彻底不闻不问,只消等到我们元气耗尽,一个接一个暴体而亡,即便此刻冲天怒吼一声,只怕仙尊听之不见。”
“他是听不见,但师兄师姐后颈处解语花咒尚存,若能催动花咒,即便仙尊无意听闻,也会被迫知晓。”姜落微颔首,又转向远处仍旁若无人、搂搂抱抱的捐酒与温锦年道:“既知此案,便有温锦年的用武之地了。”
于是,姜落微转过身,便欲呼唤温锦年的名字。
却听唐斯容蓦然在身后出声阻止,道:“倘若事实当真如我们此刻所设想,我们可以拿他的宝贝儿子以为要胁,自然再好不过;然若另有隐情,则代价不可估量。姜飏,我们身强体壮无病无灾的,即便在此处多迂回几日也无伤大雅,不必急于一时。”
“此时此刻,只能孤注一掷。”姜落微摇摇头,斩钉截铁道:“即便我们等得起,小师兄也等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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