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龛炉鼎之后,鸿仪仙尊掩身于一片销香袅袅,面无表情地转眸回顾。
姜落微启唇道:“首先,自我等三人踏入这炼丹房以后,欲将或杀或剐,于你而言都只是瓮中捉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我们打得魂飞魄散。”
“除温锦年以外,我们赤手空拳,手无寸铁,无计可施任何术法,无法召唤任何法器;至于仙尊,你灵力充沛,宝器傍身,鼎下镇压临渊剑,袖底暗藏鉴影镜,怀里还有长生草炼的转魂丹,但凡我出言不逊、或有任何轻举妄动,你一弹指我便将灰飞烟灭。”
姜落微直视那道朦朦胧胧的人影,无波无澜地:“双方今日交博,毫无公平可言,故我有些要求,希冀仙尊慷慨答应,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只见那厢慧灯长薰,轻声吸了一口薰香于胸,似乎一息之间便放下了手中簠簋,语中听不出深浅:“但说无妨。”
“其一,你既已破咒将师兄师姐放出迷阵,便不应再出尔反尔,转头又将他们重新困入迷阵中团团乱转;”
“其次,宋兰时和温锦年,一个是来看你,一个是来帮你,双双于你无害,所以,不论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你欲杀之而后快,我听凭处置,但与他们无关。”
姜落微平心静气且有条不紊,目视那道从未将正面转向自己的人影:“最后,我今日在此所说每一词每一句,皆为千真万确之实,绝无半分花言巧语或虚张声势。我希冀这不是自己一厢情愿,请您也不再虚与委蛇,敞开心胸与我坦诚相待。”
鸿仪仙尊仅有一瞬停顿,便干脆俐落地答道:“可以。”
“好。”姜落微抬起眼,笑着鼓了鼓掌,“且让弟子先问您几个问题。”
鸿仪仙尊抬手轻抚彝鼎上所雕刻的书画与功名,漫无目的,又冷声道:“我不砌词作假,但不一定全盘托出。”
“这不好罢?何必彼此蹉跎。”姜落微蹙眉一笑,“或者礼尚往来,我问一句便也答一句,您想知道的事情,我早已烂熟于胸,不必您一一提问,我自当辩答无碍,您可允否?”
鸿仪仙尊安静地闭上双目,须髯迎风,似乎默认。
相隔一片烟笼纸帐,姜落微直视鸿仪仙尊正襟危坐的人影,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道:“十数年来,武陵中与蚕农如秦恪庄、秦绾、阮宁等暗中苟合者,别无例外,都是你从中作梗,这点不错罢?”
沉默半晌,鸿仪仙尊低声冷笑道:“多此一问。”
“不是多此一举。”姜落微淡声道:“我要听你亲口承认。”
“是。”
“为何?”
鸿仪仙尊冷道:“受制于人,迫不得已。”
姜落微知道他语中意有所指,是说儿子为秦韵仪所控的事,于是闻言胸中闷火盈天,便缓慢吊起一对凶戾精光的狼眼。
他掌中下意识地意图握剑以安心绪,方才发现腰间已然空无一物,遂松手笑道:“仙尊凭甚以为,但凡你对秦氏、或对阮宁言听计从,甘愿为虎作伥,他们生本不讲道义,竟会放令郎一条生路?”
鸿仪仙尊倏然抬眼:“事实而言,他确实曾经逃出生天,保有一线生机。”
“哦。”姜落微微微颔首,“敢问仙尊,所谓一线生机,是指与我上山同日,被灰头土脸赶出山门的赵夔?”
鸿仪仙尊掌下剑声一动,姜落微已然冷声开口:“倘若贸然割断我的舌头,可没人能告诉你赵夔如今何去何从。”
鸿仪仙尊一个指诀当空收剑,“你最好谨言慎行。”
姜落微正欲答话,眼前微晃,却见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已然闪在身前,将他护得密不透风,与此同时彻底将视线挡尽了,此刻开口便仿佛正在与这面挺拔的背脊自说自话。
他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轻推宋兰时的肩,轻声低语道:“无妨。”
鸿仪仙尊那厢冷眼看着,未置一词。
姜落微转眼以视线示意,但见宋兰时喉间一滚,紧绷如满弦之弓的肩膀缓缓放松,方才垂首,挪步重新退回原处。
姜落微闭一闭目,复重新睁眼,开口对质道:“再是恨之入骨,常师兄也是你座下十数年的得意门生,向来严道尊师,精勤匪怠,从未有一刻疏忽职守,直到最后一瞬,他都相信你,敬重你,你却毫不留情的一掌让他死于非命… 三千石阶啊,即便长着一对翅膀,都未必能有半息残存,你这副心狠手辣不留余地,武陵上下无不望尘莫及。”
“倘若我高抬贵手纵他一线生机,是我手下留情,大发慈悲。但谁来给赵夔一星半点的怜悯与机会,是当年逞强称能沾沾自喜的你,还是高高在上弃人如敝屣的常卿?”鸿仪仙尊声音低沉,鼻息已然染上显而易见的颤意,怒火犹在山洪倒灌前一瞬间,蓄势待发:“他自幼不认我,只认那帮不伦不类的狐群狗党,那是他唯一一次死里逃生,戮力挣得改头换面的机会,结果常卿出言侮辱又不屑一顾,岂知此举是将赵夔重新再置于万劫不复?”
“不屑一顾?”姜落微从喉间笑出不知所谓的一声:“为何不屑一顾,你难道一无所知?若非赵夔心存侥幸,众目睽睽之下投机取巧,何至于遭二位师兄当面指责,落得抬不起头,体无完肤?”
“对,是。你说得不错。”纸帐之后的人影缓缓落座,似乎好不容易找回一些虚有其表的心平气和:“还有一个岳涯。倘若他胆敢当面与我对质,我必将他碎尸万段,使之死无葬身之地。”
姜落微略一抬首,“我呢?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你么。”鸿仪仙尊五指紧蜷,几乎掐断了手中拂尘,冷声道:“你若如实招供,告诉我赵夔如今下落何在,我会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下山隐居,改名换姓,碌碌一生。”
“真是荒谬。当年拜师是我一步一印脚踏实地地走上山,若欲辞山休学,我头脑清醒又四肢发达,难道自己不会走?不必承蒙仙尊恩赐。”姜落微掀了掀眼皮,冷嘲热讽一句,又道:“我所欲得,另有其他。”
沉默半晌,鸿仪仙尊答道:“你说。”
“我要你,”姜落微一字一顿:“真心诚意地道歉。”
那厢再度沉默片刻,似乎听见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笑话,抬手扶鬓,低声笑道:“你说什么?”
“我说,”姜落微深吸一口浊气于胸,忽而感到满腔冰凉,不知是心灰意冷亦或是筋疲力尽:“请你竭尽所能,向每一个被你所作所为伤害的人,郑重其事地赔礼道歉。你要低声下气地负荆请罪,或下跪磕头坦然认错,怎么都好,轻至让人劈头盖脸地扔你鸡蛋,重至油炼水煎刀削火烤,这是今时今日供认不讳如你,应当去做的事。”
话音落下,二人之间便仿佛飓风中心压抑而彻底的风平浪静,陷入一片死寂,静得近乎落针可闻。
半晌,鸿仪仙尊终于笑出了声。
那是隐忍不发、一忍再忍、又忍无可忍的纵声大笑,声震连连,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再也无法自持,仿佛要将此生所能嗤之以鼻者都酣畅淋漓地一次笑尽了,欲静不止,欲罢不能。
姜落微便眼看着那道人影几乎前仰后合,端不住那副正襟危坐的衣冠楚楚貌,直到抬起一手扶鼎,丝毫不惧其滚烫灼肤,仿佛雨过天青后风平浪止,悄悄然地,静谧无声。
他看见那道人影从阶上缓步而下,逐步近前,抬手掀开纸帐,仍旧一副庄庄矜直,雅正持重。
白发如银,盘旋于鬓,一袭四合如意云纹长袍,穗云涡流缭绕飞卷,鸿仪仙尊宛如秋风中一片无声抖落的枯叶,飘然而下。
他一步一步走到面前,姜落微一步未退,面无表情,目光定定然锁在对方脸上。
直到两步之外,鸿仪仙尊方才驻足,履下轻声,开口道:“你是在教我如何做人?”
姜落微面不改色,目光微冷:“是。”
“果然异想天开。即便我心甘情愿,我对不起的人何止百千,碎尸万段犹不足偿其万一,试问此歉从何道起?”鸿仪仙尊转目,瞟了一眼一言不发、只兀自袖手旁观的宋兰时,扬声道:“又说,即便我鞠躬跼蹐,亡厝腼汗,战战兢兢,今时今日,早就为时已晚。你不如问问他,倘若我道了歉,他敢受么?他稀罕么?他不恶心么?”
“他不稀罕,你便不用道歉?”姜落微一手拽住鸿仪仙尊的领子擂在面前,忍无可忍地怒声道:“赵滨,你可以不知廉耻,但你不能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且不说你杀常师兄的理由自始至终都是生拉硬扯,当年宋氏亲访武陵求助,我师姐,李龄,安颜,元曦,余玥,乃至于我来不及相识的诸位武陵仙长,个个都与你从来无怨无仇。你说赵夔受制于人,因此被迫听凭蚕农驱使,然而即便装模作样、虚应故事也好,你根本不必为人犬马至此。”
仿佛被他当面批驳得如此一文不值,鸿仪仙尊面上很快便挂不住了,迅速染上显而易见的面红耳赤。
“你说自己身不由己,试问普天之下沧海浮生,谁不比有势可傍的我们身不由己?但凡你曾经旁敲侧击向我们透露一点风声,但凡你对我们多一点点哪怕微不足道的信任,武陵本不至于牺牲无数,功败垂成。”
姜落微两眼通红,“十数年来,你不仅要卑躬屈膝、听任他人颐指气使,还要在武陵弟子面前惺惺作态,端起一副无懈可击的高风亮节,让我们对你深信不疑,你他妈真是比狗还忠心。”
鸿仪仙尊一掌击去,姜落微眼疾手快地松手闪避,方才险险免去了吐血倒地的命运。
鸿仪仙尊双眼通红,不知是否被他劈头盖脸一通毫不留情的指责批得心防决堤,重重喘息平缓片刻,方才重新抬起视线。
但见鸿仪仙尊鬓间青筋连片绷起,胸脯犹在剧烈起伏:“赵夔的命只有一条,岂容你出半分差错,以武陵向来的作风,事事保大局而弃末子,他与我血脉相亲,若我照实托出,不知又将排在多少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之后… 呵,况且,他为秦氏驱策多年,不知多少武陵弟子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死者伤者不计其数,难道你能以德报怨,你会救他?你师姐会救他?姜知意甚至能将自己当作一枚弃子,你们这帮疯子救得了谁!”
被鸿仪仙尊风驰电掣一掌打在侧腕,仅管并非要害的前心处,姜落微站稳脚跟以后,犹后知后觉地感到痛彻心扉。
他喉间滚动,慢慢安静下来。
“你以为我师姐当日为何殉身以祭天雷… 若非无论我们如何千呼万唤,每到用人时你依旧屡屡不知去向,她本不必… ”他慢慢道,出声方才发觉语中无法掩饰的暗哑:“她为大道赴死,义无反顾,在你眼中,便只值得‘疯子’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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