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乔木

这不知道,究竟是不知道些什么,姜落微顿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

宋兰时语中所指,恐怕是他身上的蛊毒之症,他不知道那蛊毒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所以如此作答。

姜落微解下腰间的剑,铿锵一声搁置在一片芳草萋萋之间,自己支臂盘腿,在宋兰时身边落坐。

他俯身,凑近些许,低声告解道:“我很担心你。”

宋兰时闷不吭声。

“我不知能以何姿态与你相见… 但我当真放心不下。”

彼此之间仅余咫尺之近,姜落微说话时,唇畔偶然流经的微风,会撩起宋兰时耳鬓无声垂落的长发。

他口中絮絮叨叨地,颠三倒四道:“或许你蛊毒发作时亦有同感… 既手足无措,又无地自容,不仅如此,还需将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袒露无遗,无处可以遁形。”

他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感到不知所措,那是种他从小到大从历经历过,格外陌生而新奇的感受。

“无论心悦与否,我至今所用情于你,欲语还休,无以言表,大约不过如此。”

“我是当真不知何谓喜欢。我一面忧心如焚,一面窃以为你会先去武陵找我,或者某日晴光正好,窗下正有蝴蝶翩翩环绕。”姜落微又顿了一顿,忽而前言不搭后语地横空冒出不知所谓的一句:“你咬过别人了么?”

一如他所料,宋兰时果然睡意深沉,除眼睫迎风跃动以外,一言不发。

姜落微叹了口气,心中暗道,请恕他乘人不备,借人昏昏欲睡之机,未经同意,擅自坦明心迹。

他起身,深吸满腔凉气,方才如释重负似地剖白道:“我本诚心祝愿,即便你我分道扬镳,你也自能够一生富寿康宁,无所忧患。然而,这终究只是我不负责任又不切实际的奢望罢了。打从… 打从那一日始,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愿望,于你而言,早就不可能了。”

“但我能如何是好?你身边早已不乏与你共患难、同安乐的亲朋挚友,我一想到,总有人会护你一生周全,一想到你喊唐晏总是直呼其名,喊温锦年便和风细雨地去了姓只喊他的字,喊我的时候,却每每不亲不近、礼数周全的‘姜公子’三个字,比你唤师尊时都要严谨恭敬,我便… ”

话到此处,姜落微极其突兀地一顿,而后单手托腮,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便觉得自己有病。多大的人,计较什么称呼。”

“宋兰时,你喜欢了我那么久,不若你教教我,”姜落微伸手拈了他一缕发丝在掌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仿佛自言自语:“我想照顾你,我想见你,是否足以谓之‘喜欢’?”

风过无痕,沧江云烟,连翩孤鸿循江屿而飞,掠过萧条兰渚间长葭疏蒲,悠悠汀芷,杳杳苹花,带起一迭更比一迭远的隐隐幽香。

青牛各自三三两两闲庭信步,蹄下蘅皋芝田,几丛小草刚刚被踩弯了腰,便又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来。

姜落微侧耳倾听皐花簇簇、水消烟渺,浅眠牛犊打着呼噜,顿觉百无聊赖。

于是,他松手放开了流淌在掌心的一缕长发,展臂伸了个懒腰,便也打算翻身在草皮躺下。

却听闻那厢突而出声。

“姜公子。”自然还是宋兰时其人,身影未移,依旧面向巍然不动的海棠树根,仿佛梦中呓语,“你之于我,便譬如乔木。”

姜落微倏然支臂起身,并犹觉不足地挪近寸许,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仿佛生怕漏了半个字。

宋兰时开口低声,胸中震动,“若你生在巅峰,高山仰止,其上郁然连天,明峻之极,伸手不可摘掇,便能永生蓊蔚丰茸,招展无碍。”

他说得很认真,仿佛此话已在辗转反侧间,深思熟虑、字斟句酌过无数回:“若你在我身边,长在遥川江岸,则郁然为柴坝,弭灾捍海,然而水泻千里,有朝一日,终将决堤四野。”

“我是喜欢你… 或许始自于少年时一见钟情,或许无时无刻,无不怦然心动。但姜公子不应被我画地为限,你应当一生无拘无束。”

“如云,如风,如招张之木,如展翅之鹏。”

最后一句,却仿佛是叹息地说的。

姜落微静候片刻,没等到他还有下文,便单手支起下颌,颇不以为然地蹙眉低声:“有这么复杂么。”

“别的姑且不论,你还真喜欢背对着我说话。宋兰时,我真没见过比你还死脑筋的人,别人想着山不转路转,你总想着愚公移山。你还想决堤四野?你连碰我一根手指都要屏气凝神,小心翼翼,你敢云淡风轻扔下一句喜欢我,却从来不敢说,我想与你长相厮守,你跟我走。”

他换了口气,“在我面前,你再如何声势浩大,山洪水远,从来也只会轰轰烈烈地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宋兰时一语不发,也不否认,只是置若罔闻地背对着,仿佛又莫名其妙地睡死了过去。

姜落微皱起眉头,语气温和,不染丝毫愠色,但其中包含显而易见的质问:“你把半条命给了我,使汝所见皆我所现,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梦一醒,或重或轻我都能感同身受。你要我转头便把你抛到九霄云外,从此两不相关,你觉得可能么?”

“你可曾想过,堤坝为何矗立遥川江畔?其先有水,而后有堤,若水不在此处,我便不在此处。”

“是你把我困在这里了。”姜落微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低声道:“除非江水枯竭,否则我无处可去。”

宋兰时没有再出声反驳,仿佛并未听见,除流经的晚风撩动依依委迤的衣摆与袍带,他周身上下似乎再无一丝动静。

姜落微直视他巍然不动、挺拔得几近僵硬的背脊,手中拈起宋兰时的一缕发丝,食指一动,便缠缠绕绕地将指缝裹得密不透风。

他轻声细语,仿佛顾及那人仍在梦乡中,不忍唐突出声惊醒,坏了陌上公子难得的**美梦:“醒了?”

仿佛着了什么魔,宋兰时闷闷地“嗯”了一声,但依然故我地背对姜落微,再多看一眼便将藏不住什么了似的。

然而欲盖弥彰,姜落微好笑道:“你不会一直在装睡罢?”

宋兰时顿了顿,喉间隐约滚动:“不是。你别贴着我耳朵说话。”

闻言,姜落微了悟地退开,同时亦松开了拈在指间绕来绕去的一缕发丝,半支起上身,歉然道:“失礼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恍惚间产生了错觉,似乎宋兰时背对着他,明明目视一株不言不语的傻瓜海棠树,喉间却蓦地发出一声不知所谓的低笑。

“有什么好笑的。”姜落微拍了拍他的背,心中隐隐摸不着头绪,但他并无追根究底的习惯,便干脆俐落地翻身仰面躺下了。

他展臂,折叠枕在脑后,并打了个呵欠幽幽道:“连续两日不眠不休,都在赶路,我想睡了。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教教我,如何方才算作喜欢。”

宋兰时不答反问:“你师兄师姐同意么。”

“民间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武陵条条框框的规矩已经数不胜数,何来更多冗文赘词约束弟子成家立业之事。师兄师姐自然无暇过问。”姜落微闭目,娓娓道来:“在他们眼中,只有是非对错天道公理之分,我娶个媳妇、或交个朋友,其实相去无几。”

顿了一顿,他又闷声道:“所以,你别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相思草之事我姑且认了,不问因由,我会护你一生一世,若有其他… ”

沉默片刻以后,姜落微慎重道:“我相信你不会无由生衅,若遥川再有其他动作,致使武陵与遥川龃龉不合,必定是事出有因。你要巨细靡遗地与我坦白,切忌半分遗漏,否则我也无从替你辩驳。”

他又转念一想,不禁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

宋兰时好歹还是遥川地界坐地的仙家,向来是当地百姓所有口皆碑,道其铮铮有声,或许除相思草之事向来不为人知以外,当真无其他可鸡蛋里挑骨头之处了。

武陵与遥川长年不睦,追本溯源,关窍出在武陵立场不明,黑白兼涉。于是,自从鸿仪仙尊身消魂灭以后,双方的关系便顺理成章地缓和不少,不复以往水火难容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唐斯容上月才访过武陵,虽然彼时姜落微不在山中,他除了岳丹燐以外谁也没见。

果然,宋兰时轻声答他道:“无缘无故,为何逾矩。”

“也是。”姜落微笑了一声,“我们宋公子,向来最循规蹈矩、光风霁月,是我多虑了。”

宋兰时没说话。

他伸手去扒宋兰时的衣带,“你别背对着我说话,又不是闹别扭的小姑娘,我一路紧赶慢赶一瞬也不曾耽搁,掏心掏肺说了许多,不是来与一面背脊自言自语的。”

宋兰时翻了个身,与姜落微一同仰面眺望,被充作软枕的青牛动了动肚皮,极其不耐地打鼻腔中重重哞出一声。

在他目光以上,是海棠枝桠纵横交错,绿满红残,东风万点,展开一片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的春夜将阑之景。

遍地银光各敛淸炯,淋漓地落了二人满身上下,仿若俯手可拾。

姜落微侧身挪近些许,一臂仍枕在侧脸以下,瞬了瞬明光熠熠的两眸,问道:“你体内蛊毒当真无妨?”

宋兰时道:“无妨。已许久不发。且脉象中蛊之兆渐弱,至今原因不明。”

宋兰时仰面向天,身下如墨长发披散。

姜落微方才注意到,宋兰时现下并未簪发戴冠,并不如同往日,每回与姜落微相见,皆是一副一丝不苟衣冠楚楚之态。

许是他今日来得突然,宋兰时梦中偶然惊醒,便也无暇顾及此刻仪态。

姜落微不由分说,抓了宋兰时的手来一通诊问。

果然,两指之下除感受到血流在经脉内缓速流淌,一颗一颗的浑圆软粒循血流经之象已然微弱,甚至几不可见。

他不由奇道:“你用过转魂丹?”

宋兰时不着痕迹地挣了挣手指,随即若无其事地否认道:“长生草所炼转魂丹,尚需一味药引相佐,方可见效。如今药引未知,我虽有心,犹不敢贸然。”

从前鸿仪仙尊不择手段,以临崎弟子等为药引之试验体,大刀阔斧,无怪乎死者不计其数;遥川取其教训,弗敢不知深浅轻重。

姜落微“哦”了一声,似乎依旧不得其解,便松开握在掌中的手腕,支起上身,躺到了青牛软乎乎圆滚滚的肚皮上。

却不察宋兰时喉间滚动。

他背过身,抬手轻抚自己后颈凹凸不平的痂痕,展示于宋兰时眼下,道:“你看,我伤未好,你反倒率先不药而愈了。岂有此理。”

那厢尚未答言,姜落微便再度翻身。

这一翻身以后,他才陡觉此间狭窄,若非宋兰时及时脱身收颌,他竟险些一股脑儿将自己的鼻梁撞了上去。

四顾无言,二人皆于对方近在毫厘之内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屏气凝神的倒影,仿佛双双因为在过于亲近的一瞬间感到手足失措,无所适从,于是各自噤若寒蝉。

半晌,宋兰时方才出声,言语间微凉的气息犹如晚风轻抚,扫在姜落微挑起一双狼眼时上扬的睫毛,痒得他险些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姜公子。”

姜落微忍笑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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