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他吼的音量极大,大到作壁上观的岳、唐二人,与琴音与鹰啸此消彼长中的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姜落微短促地一愣,随即如遭雷击,勃然大怒。

斗雪散人是武陵当之无愧的尊位仙师,前年出征剿伐蚕农时被掳,从此以后音信全无,是武陵弟子毕生之恸。

岂容人如此言语欺辱!

他飞身一剑,险险削过温锦年的衣襟,眸中血光毕现,竟是无庸置疑的噬杀之意。

宋兰时看似只守不攻,实则始终关注姜、温二人龃龉,此刻立时指尖一旋,拨出三个不和谐的怪音,随即撤身飞到温锦年身边,一个高亢的羽音狠狠掷在姜落微的剑光上,将他逼退了半步。

姜落微手中冰冷的剑光迅即一侧,直刺宋兰时面中,招招毒辣,丝毫不留余地。

宋兰时指间一抖,阵脚大乱,指下不由自主地拨出一串风驰电掣的琴音,“砰”一个悠远谐和的宫音砸在苍鹰胸口,一声尖啸,盘旋着落回常客洲右边肩头。

元蝉枝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返身拦在姜落微面前,朱唇微抿,脸色苍白。沉江伞开敛张阖之间,从莲心开始迅速枯萎**,一个重音打来,几乎将收敛的花萼一击而碎,灰飞烟灭。

被温锦年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刹那之间,阁中杀伐之声各自偃旗息鼓。

作壁上观的岳丹燐眉目一凝,随即冷冷地转向温锦年:“你说什么?”

温锦年回眸一笑,在宋兰时的护持之下,一派悠然自得。

他面向岳丹燐,咏唱似地道:“我说,那位大名鼎鼎安幼儒道长,杳无音信已余两年,但泰半已然殒灭的斗雪散人,我知道他身在何处,想带各位去开开眼。”

岳丹燐回眸转顾,但见唐斯容袖手旁观,一副事不关己的作派,满脸写着: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数道视线又从四面八方投来,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宋兰时身上。

心知他说不出什么道理,温锦年向前一步,拦在宋兰时面前,道:“这便是要见了。最后一个见到斗雪散人的人是谁?”

尚未等他召唤,宋兰时仿佛已解其意,兀自调好了息,拂袖收琴,趋近一步。

常客洲放不下心,一面安抚满腹委屈地自拔胸羽的苍鹰,一面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兰时身后,以防他出其不意,突然发难。

姜落微见温锦年那副架势,对他意欲何为,心中已经了然。

温锦年长居采莲洞中,不谙世事、根底不清,究竟有什么离奇的本事,姜落微是一问三不知。但有一事,他听捐酒反复提及,心里还是有数的;有一种不伤人的法术,且需天赋异禀才能修习,温锦年正好懂得——

阴阳瞳。

所谓阴阳瞳,并不如同世人所普遍误解,能见鬼神或人死后魂魄之说,实有差错。其实阴阳瞳乃是移情法术体系下的一个分支,惯见于土生土长的极南之境修士身上,右眼见死、左眼见生,左右两眼各开一门,通过彻见、悟道、心领神会,明心见性,汝见彼现。

武陵诸仙安静片刻,元蝉枝方才收起沉江伞,五指成拳,涩声回答:“是我。”

温锦年道:“好。姐姐且近前来。”

元蝉枝犹豫不过一瞬而已,便提起裙摆步履不稳地飞奔过去,依言伸出颤抖的手,与温锦年手结印契。

温锦年要她站在正右面,镇守死门。

温锦年又道:“请姐姐尽力回忆,溯及最后一次见到斗雪散人之时,同时口诵连心咒语,并直视在下右眼眼瞳,切记心无旁骛,断勿分神。”

常客洲阻拦道:“不可。”

岳丹燐亦出声打断:“师妹向来最见不得此事,每回忆起,都要引起气脉震动,心序紊乱,后果不堪设想。万万不可。”

姜落微低头,心中一痛。

其实,与其说是元蝉枝回溯不得这段经历,倒不如说,安幼儒的猝然殒灭,是武陵诸仙无一例外的罩门。

只是,因为元蝉枝亲眼见证了全程,惊惧恐慌之甚,悔恨终生,所以受到影响最深,格外听不得、亦见不得那段暗无天日的记忆。

约莫是两年前,武陵在一次剿灭蚕农的行动中,行迹败露,死伤难计,元蝉枝与安幼儒双双被俘,姜落微等人拼尽全力,几乎玉石俱焚,也只救了一个回来。绝处逢生的元蝉枝被带回武陵,终日昏迷,不知人事,调养月余以后,好容易从梦魇中惊醒过来,便在先烈灵前跪了三天三夜,一语不发,隔日再见时只见满头如墨青丝遍布霜雪,张口无声,眨眼便淌下鲜红血泪的情景,武陵众人历历在目。

也是自那时起,安幼儒的名讳,在元蝉枝面前堕为禁语,人人三缄其口,再不敢与她提起一字。

若只是不能提安幼儒便也罢了,雪上加霜的是,元蝉枝自责至深,悔之无及,受惊过度又忧思缠绵之下,没能调养好身体,自那时起便落下病根,患得极严重的心疾,最岌岌可危的时候,无休无止的梦魇令她连月彻夜难眠,憔悴虚弱之甚,几乎命悬一线。

也是她自己争气,心知若不能尽早重振旗鼓,便如此悄无声息地殒灭,不仅武陵再受重挫,九泉之下安幼儒也难以瞑目,于是发奋自救,清心修炼,慢慢地手不抖了,能够拔剑出鞘了,能够画符念咒了,沉江伞亦一改往日萧疏枯萎的颓败景象,欣欣向荣,红花初绽,仿佛因为主人决意新生,庆幸欣喜尤甚。

唯病根难除,心疾还在,谁都知道她这是心病,向来药石罔效,除非元蝉枝自己能够慷慨释然,否则旁人也帮不了她什么。所以只有极力避免去触碰她的逆鳞,绝不重提当日伤心事。

不过此刻,元蝉枝心意已决。

只见她垂了眉,神色平静,恭谨地向岳丹燐道:“烦劳师兄拿着不知客,若我有半分阴差阳错,或者神智不清,即刻摇铃,令我还魂归身。多谢师兄。”

不知客是岳丹燐的法器,属一种镇魂铃,悬在腰间可以祛邪避恶,也可叫梦回之人从南柯之境遁出,免他在其中遭梦魇勾魂摄魄,丢了性命。

温锦年又叫了宋兰时来,站到左面,手结印契,镇守生门;他自己则镇守杜门,三门齐祭,门户洞开。

须知八门里若只开三口,便是个天残地缺,最易招厄引邪,其余数人只得分别守在镇沿,免得主镇三人邪祟侵身。

元蝉枝屏气凝神,盯着温锦年右眼瞳孔,只见瞳心正中似有青涡逆转,慢慢倒映出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她脑海中余声回响,由远及近,渐清渐明。

混沌之中,嘻笑怒骂之声不绝于耳,一个身量清瘦的白衣少年跪伏在地,本该一尘不染的人腌臜狼狈,被数人团团包围,犹如困兽。有人将他按趴在地,有人抬着他的下巴,有人拨开他的眼皮,迫使他睁开眼睛,张牙舞爪的血丝遍布在那一双青红的狭长眼睛里。

元蝉枝浑身轻轻一颤,腰上环佩随风晃了一下,撞出飘渺而悲伤的轻响,叮叮当当,空寂幽远。

宋兰时在温锦年的左眼眼瞳中,看见从元蝉枝的记忆中倒映出来的剪影。他眉头一皱,却也未置一词,口里催动连心咒,将他最近一次见到那张面孔的记忆,亦投射在温锦年左眼眼瞳中。

此处视角偏斜,大约是宋兰时并不识得安幼儒时,与迎面来者偶然撞见,但见他纵步闪身,在墙后掐了隐身诀,遁入暗中。

同样的一张脸,熟悉的剑眉、狐狸似的细长眼睛、与天生上翘的薄唇,不过褪去那一身素衣如雪,换成一身葱白云绫、绣锦沿边,颜色清淡,行走夜路却浅明如照夜玑,文雅蕴藉,清逸俊秀。称不上华贵,但绝是足够优雅体面。

安幼儒正与一个面生的男子低声说话,听不清楚,只观其气色,言笑之间少了些灵气,看着有些魂不守舍,忧郁愁闷,眉眼含悲。

隐身耗费灵力过钜,且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必然若隐若现、藏头露尾地破绽百出。于是,宋兰时算准时间,到指尖与发梢等开始化形、气息渐显的时候,便不再多作停留,匆匆遁离。

姑且不论这截然不同的两副面貌,其实武陵人原来并不预期宋兰时真能够“见生”的,毕竟安幼儒身陷敌阵,失踪太久,武陵与蚕农又岂只是不共戴天之仇,生还的机会本就微乎其微;其次,宋兰时是什么人,平时甚少参与交际往来,不是在遥川灭河妖除水祟,便是暗地里和蚕农打交道,若得见安幼儒,那会是在怎么一副场面?可想而知。

此时武陵众人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倘若安幼儒当真背信弃义、认贼作父,还不如不见得好。

宋兰时一眨眼,场景转换。

这一回非是窥伺视角,而是宋兰时与人直接对话的场面。若以余光扫视一周,还能见到唐斯容也在记忆当中,正立于宋兰时左后方。

来人是一名高挑女子,叫秦绾,字韵仪,是安平一带叱咤风云的女商,做水酒与香料一类的买卖,不过私下也做走私,干些非法的勾当,神龙见首不见尾,普通贩夫走卒至多能与一些虚与委蛇的喽啰交涉,想见本尊,可谓难于登天。

这走私查缉的差事,自有官衙里的捕快出手去管,若非涉及邪魔歪道、妖孽之师,武陵向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会越俎代庖。

然而,秦韵仪偷渡的其中一样走私货便是百忧解,线报一出,立刻越级成为武陵的心腹大患。武陵追缉此人,锲而不舍,一路从天南追到海北,两年前一道天雷把她老巢劈了,秦韵仪不知去向,原以为她已经死了干净,化成一堆黄土飞灰,不曾想今日还能在“见生瞳”中目睹,显然她苟存至今,而且仍在干以前的勾当。

却见本来平心静气,唯眼眶通红的元蝉枝突然睁大双目,睚眦欲裂,脸上淌下一行鲜红血泪,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浑身颤抖起来。

她自始至终不曾闭眼,连眨眼的一瞬间都没有,只是怔怔地盯着温锦年的右瞳,数人逢迎来往的影子倒映在眼底,她盯得愈紧,脸色便愈加难看。

武陵众人虽不知元蝉枝所见何如,却也晓得事态严重。岳丹燐见势不对,摘下腰间的不知客便欲摇铃,被唐斯容蓦然出声制止:“等着。”

须臾,元蝉枝倏然闭上双目。

受她脱阵之力波及,宋兰时与温锦年双双后撤一步,各自捂着眼睛,调息入定。

元蝉枝再睁眼时,已是满面冷漠。

她引袖抹去面上血泪,露出袖底玉雪般的肌肤,气色凛冽,冷声道:“要以幻象欺我,尔等还差些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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