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宋兰时动也不动,唯有默默地横扫一眼过去,盯在嬉皮笑脸的姜落微面上:“坐好,安静。”

姜落微极其做作地噘了嘴:“我想你想得读不进书,你就给我这四个冷冰冰的字儿?”

宋兰时闭一闭眼,再转眸时,却见他眉毛一挑、嘴角一勾,单手支着额头,压低声音冷冷地反问:“有多想?”

姜落微被他那副略显轻佻的表情吓得浑身毛骨悚然,摸了摸鼻子,自己退回原位,读自己的琴谱去了。

宋兰时无声合笑,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着眼于自己的书谱,便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对于少年的宋兰时,姜落微的记忆便仅止于此。他习惯把交朋友的主动权都交在别人手上,但从来不对谁表示过分的好意,正像那天边高悬的金牛娘子,要概括小时候的宋兰时,也不过“闷骚”两个字。

许是看重宋兰时秉性冷静端庄,先生不仅将姜落微的座位与他排在一起,每每验艺,倘若姜落微有半分差错,便交由宋兰时指导。

姜落微哪有心思与他周旋,被关在一隅方寸之地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烦得上窜下跳,宋兰时便兀自巍然不动,衣冠楚楚地坐在琴后,任凭他撒泼翻滚打鸡骂狗,一概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丝毫不为所动,只专注于自己的事,直到他自觉无趣地住手为止。

如此一来,姜落微更不知宋兰时专门指教的意义何在,便敛了荒唐行止,从地上爬起来道:“你不生气吗?”

宋兰时居高临下:“为何要气。”

姜落微答:“你骂我两句,刺我两剑,一旦我受你震慑,便不敢再执拗冥顽,以后都听你的,好好打坐练琴,绝不荒废功课。如此喜怒不形于色,我会以为任我上天入地你都没有意见。”

宋兰时不厌其烦,一本正经地同他解释,晓以大义道:“确无意见。一来,我并非你的老师,你学艺成效如何与我无关,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缘故,便觉学业繁冗无趣,徒生龃龉;二来,你若无心想学,我教也无用,多半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何必白费心思。三来,我并非喜怒不形于色,而是真的没有生气,你不用担心我恼羞成怒。”

言毕,宋兰时展袖一指,慷慨道:“无妨你继续滚,地很干净。”

听他一番高论,姜落微益发感想,林先生以宋兰时为模范学生,实乃下下之策。

毕竟,以“与我何干”为座右铭的宋兰时毫无耐心与热忱约束同门,一切曲直方圆,皆只在律己之事,往好听了说是温润随和,往难听了说便是满心“随你的便”,如此中人,自然没有为人师表的天赋。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兰时哉?”姜落微语重心长道:“为师之道,光聪明过人有何用,还需心怀济世救人、普渡苍生之志,没点多管闲事的习惯,如何能不被学生烦死。我观宋韬此人,一派知书达礼尔雅温文,又仔细一瞧,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分明只有‘非吾事也’四个大字。他对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林先生不以为意,扬声斥他:“你以为烦死他的罪魁祸首是谁!兰时是脾气好,换一位师兄去教你,早把你揍得找不着北了。”

姜落微锲而不舍:“便请先生找一位会把我揍得找不着北的师兄,且来替我做辅修罢。否则无论宋韬如何教我都是不得要领,反之,若我能与师兄对阵过招,一较高下,也是相得益彰,岂不和美。”

林先生无语凝噎,片刻才道:“你若存心惹是生非,兰时亦非泛泛之辈,高下之论,尚不足知。”

对此,姜落微表示十分怀疑。

宋兰时身量并不魁梧,尚且称得上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的风姿,但要论杀伐之气却不显半分,若非收敛得太好,便是他本就不曾碰过什么血腥气,连杀妖除魔的经验都不曾有过多少。

如此文雅之士,莫说本事如何,即便真有神通,姜落微也是不好意思随便拔剑请求比试的,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唯恐玷染他那身白衣,平白叫我担着偷了李谪仙月亮的罪过。”

于是,免去课后辅修一事便不了了之。

姜、宋二人虽不对付,日日相看两相厌,至此亦不得不皮笑肉不笑地相互消磨着,甚至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门,因着二人俱是相貌堂堂、资质伟岸,便戏称为“冻春双塔”,留有一些茶余饭后的杂传轶事,为人津津乐道。

犹记那日姜落微正伏案困倦,百无聊赖,巴巴望着对面的宋兰时坐在薰香缭绕、烟薄日暮中,擘、托、抹、挑、吟、猱、撞、唤,望得两眼发直,远看似发呆、近看更似发呆。他猛一扭头,便目睹两名同门少年扒在窗沿,指指戳戳调笑不绝的悚异一幕。

他本来想要假作不觉,任人嘻笑怒骂便也罢了,但他们愈说愈大声,肆无忌惮,说到宋兰时的时候,评价“淡雅高洁、情疏迹远,似寒月下一枝桂花”,说到他的时候,却踟蹰犹豫不知如何定论,最后迸出一句惊世骇俗的“长成一副骄兵必败的样子”,简直士可忍孰不可忍。

姜落微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眼光一沉,顾眄生威,吓得同门浑身一跳,立刻连滚带爬地逃了。

至于宋兰时,则眼不抬、心不动,指下轻重疾徐纹丝不乱,节奏板眼与气息相应,孜孜于其音,全当什么都没看见亦没听见。

他这副任世间熙攘喧嚣,我亦自岁月安好的作派,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姜落微找不到机会攻其不备,其他人自然更加无能搅扰。

早课以后,四院学生可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饮食休憩,随后便需聚集到后山打坐练剑。

宋兰时性喜静,独自携剑循水而上,坐在一棵丰实槐树荫底,日光穿过头顶枝桠花穗,自万里碧空而下,洒落他一身光影陆离,微风徐过,似要把他身上那些碎光吹得飘扬起来。

静坐约莫两个时辰以后,宋兰时恍然听闻脚步声近,未曾睁眼,唯眉间起澜,旋蹙。

他与姜落微相处太久,仅看足下影子都能辨认出这是何方神圣,何况如此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他便若无其事,依然故我地继续打坐。

直到姜落微嬉皮笑脸地在他身边坐下,宋兰时方才睁开双眼,低首垂目,专注盯着地面跳跃着舞动的光影。

姜落微偏头,打量宋兰时的依旧无什波动的表情,道:“你不喜欢,我可以坐远一点。”

宋兰时满脸写着“浪费口舌”四个大字,然出口时却未有攻讦之语,只道:“热。”

沉默片刻后,又道:“你身上热。”

姜落微笑着挪一挪窝,在二人之间留下一掌宽度。

宋兰时复而闭目,重新打坐入定,从肩背到腰身均直如笔杆,挑不出一丝差错,无懈可击。姜落微不以为然,虽说坐也是坐着,然而一腿折叠、一腿支起,着实不伦不类,手里左抛右接地把剑扔来扔去,毫无静心之态。

不足一炷香时间,宋兰时便缓慢睁眼,状似愀然:“是林先生让你来的么?”

姜落微答:“不是。”

宋兰时不语,只待他自己解释。

姜落微在他殷切注目下,回答道:“我想找你,后苑里人山人海,想必不是你喜欢待的地方。又听闻此处流水淙淙,颇有意趣,便一路找来。”

这答得与没答一样,宋兰时喉间滚动,言词无奈:“我知道你是为寻我而来。我是问你为何要找我。”

“嗯?不能吗。”姜落微笑了笑,扬手弃剑于地,伸手接了一朵纷飞落花在掌心,捏在手里把玩。“都是十五六岁的人,谁不喜欢呼朋引伴,孤僻之乐我尚且不能体会,便来向你请教。你要赶我?”

无视他话中做作的卖弄可怜之意,宋兰时坦然道:“是要赶你。生性孤介不与时合,并非优异于人之处,你要请教,我又何从传授。况你若与我同处,便称不上孤僻二字,还是另寻他方为好。”

姜落微不以为忤:“如此,便当我喜欢与你在一起吧。”

言毕,姜落微不由分说仰面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安然入眠。

宋兰时蹙眉盯了他半天,满眼都在骂他冥顽不灵,开口似乎还想劝解两句,几个字在嘴里辗转变成一句闷闷的话:“你别喜欢我。”

“真不讲理,心长在我身上,我爱往哪儿放你管得着?”姜落微噗哧笑出了声,睁眼一骨碌翻身坐起,一手附在宋兰时耳边,一本正经地悄声道:“实话告诉你,其实是先生一时兴起,要让诸子比试,我本事低微,不敢丢人现眼,才躲到这里来。”

宋兰时沉默不语,犹疑片刻,似乎信了,且怜他自惭形秽,宽慰道:“我不会说出去。”

姜落微强忍喉间震颤,面色沉重地颔首,复又仰面躺下,直到宋兰时回去坐好,不再一意盯着自己看,唇边才隐隐溢出一丝忍俊不禁的漫烂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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