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 78 章

宋兰时默然摆首。

姜落微看著他那副面无表情,豁然开朗,便直言道:“你说谎。”

宋兰时又不答话。

姜落微摆手道:“我知道,你想说既然看得出你说谎,便不该不识相地揭穿,这是与人生意往来之间不成文的礼貌,是不是?我不管,你我本非利益交互的处境,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不关我事。不欲被我揭穿,便半分不许骗我瞒我。你老实交代,他们动你哪儿了?”

话音未落,便在宋兰时袖底、襟中、怀里、甚至裤子,都乱七八糟、翻来覆去一通摸索。

他搜罗一通,余光看见一向衣冠楚楚的人竟胸襟交褶,不由心起疑窦,又径直动手去扯他脖颈处的衣料。

宋兰时掩饰不及,便令姜落微看见了那处黑血干涸的新痂,四周经脉略微鼓起,十足诡异。

姜落微脸色连变,翻开他的衣领,还待定睛仔细查看。他胸中阴沉涌流,口中低声道:“谁伤的你?”

宋兰时忍无可忍,合拢胸襟连撤数步,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姜公子入阵时,无人守在阵眼中么?”

被他拉开距离的姜落微短促一愣,收手站定。

提及此案,他也将搜身一事抛诸脑后了,略直起身,沉吟道:“有啊… 我方才触摸结界后,被迫遁到树下,便见有人风急火燎拂袖而去,意态十足匆忙,故我也来不及定眼看清,不知是何许人也。倘若只看衣装,缃袍金带,长发未束,腰间有经常佩剑的痕迹,但并未随身带剑,倒似唐晏其人。他走得急,恰好没看见我,彼此仅有一瞬擦肩而过,来去匆匆。”

宋兰时觉得有些奇怪,一时品晤不来,便垂首默然噤声,作抵掌沉思状。

半晌,宋兰时道:“他当真不曾查知你的行踪?”

姜落微不敢保证,迟疑道:“ …不知道… 我一来,他便走,都太急了。”

花前月下,身后忽而响起凉凉一笑,笑声清澈明净:“急什么?”

闻声,二人蓦然回首,却连一个人影子也不曾看见,只听利刃割破晚风的声音一尖,来势狠戾。

宋兰时来不及细想,匆促拈指,掐诀念咒,将掌下七弦古琴翻之于手,信手一拨,七弦齐声凄厉低鸣,一道琉璃银光直冲破风来处呼啸而去。

“叮”的一声,冰晶与露水哗然四溅。

一击不成,那人仍在接二连三地拨出冰刃与霜花之类,自各处角落四面八方而来。二人看不见对手方向,每每杀气近身时,才能仓促出手格挡,不由节节败退。

直到湖上木桥正中,二人相互背对,一个架琴、一个仗剑,各自绷紧背脊,严阵以待,作被动的防守之势。

姜落微暗暗在身后掐指,口中念咒,得心应手,摇身一变即销声匿迹,只余脚步迅速踩踏木板的动静,自宋兰时身边倏忽掠过。

宋兰时回头看不见人,心中却仿若大石落地,架琴四顾,指下益发嘈嘈切切疾如雨。月涌大江流,却下碧波中。

随一阵你来我往、愈演愈烈的交锋,宿禽惊起,凶涛骇浪。愈来愈多鲜红的山茶花飘落水面,随波涛汹涌不由自主地摇曳、翻覆,盏盏如炬,隐有暗香。

一柱香的时间将过,姜落微渐渐显形,发丝与四肢的轮廓愈发明晰。

将露未露之际,姜落微垂下视线,往汹涌震荡水面定睛一看,立时沉声喝道:“看倒影!”

那人冷笑一声:“眼神倒好。”随即化作一道流采淡光直冲姜落微胸口而去。

姜落微眼疾手快,迅即仗剑相迎,刃光铿锵地交接,火花四溅,暴雨飞星。

猛然相撞的一瞬,姜落微虎口震痛,拉满血丝的双眼暴戾一睁,便见那人在冰晶粉碎之下逐渐显形。

一袭淡雅杏黄翠烟衫、碎花水雾,青草纹缎,发间一支金桂黑檀木簪,俨然一副儒雅文士的清俊打扮。唯双目迸出类似疯人失态时没有焦距的精光,似可摄魂夺魄,令对视者不由浑身发冷。

这种眼神姜落微见得多了,当即低笑:“又是个自甘堕落的。”

阮延瀚足下方阵气流旋变,横剑一跃,便从姜落微顶上纵身过去,凛冽刃光直劈足下。

姜落微就地一滚,险险避过,但闻身后琴音骤响,凄厉惊鸣。

阮延瀚阖起仙瘴,便将那声低鸣震碎三步之外。

姜落微回身再战,舞剑如风,一刺、一挑、一劈、一抹的动作行云流水,几乎与剑风融为一体。

阮延瀚自不落下风,左袖中徒手捏碎了一个粗厉琴音,右袖中召笔点墨,墨花溅起,墨水低落之处,触肤即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冰冻彻骨之痛。

他一面移形换影、笔走龙蛇,一面笑着向凛眉招架的姜落微道:“姜飏,你早些若将我的建议听进去,不至于此,真不至于此。宋氏有今日尽拜你所赐。”

闻言,宋兰时神色骤冷,手下五指一旋,七弦齐鸣,连串乒乒乓乓的躁烈琴音,低鸣九皋,天外飞声。

阮延瀚开掌相迎,将琴音接在手心,掌心翻转,轻轻一拨,便将那串琴音反着弹了回去。

姜落微一听那混乱失序的琴音,心中便暗道不好。

他灵台尚且清明,不至于被一两句挑拨之词坏了心神,宋兰时自己却先乱了阵脚。不由扬声喝道:“别听他说话,别下杀手!”

“凭两个嘴上无毛的小孩也敢妄想杀我。”阮延瀚冷笑一声,又回身提笔去挑宋兰时。

宋兰时意欲拂袖收琴已来不及,便立时闭目凝神,指间掐诀,周身瞬息云流飞卷,衣带随风张牙舞爪。他印堂当中一阵噼里啪啦地,迅速凝起五角霜花,结起一道护体蓝印,水烟氤氲,炸开仙瘴。

在笔尖与仙瘴相击的毫厘一瞬,天外忽而飞来两颗金星,偕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道直奔宋兰时空门大开的后背,一道直奔刃光即将刺入阮延瀚后心的姜落微。

金粉飞溅,两人随即双双被当空劈下水去。

山茶花与高浪溅起的一瞬,地平线上的月亮悄然沉了下去。

阮延瀚笔尖带风,凌厉旋身,回眸便见唐斯容倜傥秀姿,施施然站在岸上,袖底金光时隐时现,指尖犹在微微发烫。

他两眼中水汪汪的,琉璃珠子一般发亮,落尽繁星。

阮延瀚微微扬起下颔,缓步走下木桥:“你怎么来了。”

唐斯容没好气,袖手道:“这么大的动静,学生姑且不聋。与其问我为何而来,倒不如问先生为何不召我?”

“召你做甚?收拾两个小孩子罢了,用不着你来锦上添花。”阮延瀚低低一笑,眸中闪烁,“况且若姜飏当真痛下杀手,倒楣的也是他自己。”

“何必。”唐斯容长声一叹。

阮延瀚回身望向湖面,静悄悄的,水平波静,除山茶花慢悠悠漂流而过之处,镜面一般犹可鉴人。便指道:“这两人都不会水?怎生一些动静也无。”

唐斯容漫然笑道:“二人皆会水。但我这两记金星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们未必吃得消,一时半刻爬不起来也是常事。况且金星吃重,只会沉至水底,不会浮出水面。”

语毕,唐斯容便拽着阮延瀚的袖摆转移话题,天南地北地聊起其他琐事,不再关心姜落微与宋兰时二人的安危。

一对师徒并肩而行,渐行渐远。

坠入水中的一瞬,宋兰时下意识地闭上双目,随即便觉湖水没顶,寒彻骨髓的冷意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争先恐后地淹没自己的呼吸。

他心神略定,丝毫无碍地睁开双眼,指间掐起破水诀,心肺处剧烈紧缩之感顿时消散。

许是天生水属,宋兰时自幼在水中便能够比常人闭息更长时间,两刻功夫犹不在话下。

但他心念一动,转眸四下环顾,果见姜落微双目紧闭,方寸大乱之下,竟手足无措地意图张口呼吸。

展臂打开一条水路,宋兰时潜若游龙,迅速侵近,一臂揽过姜落微的腰,一掌不着痕迹拢在后脑,毫不犹豫地将两瓣冰冷双唇附将而上。

姜落微睁不开眼,只觉沉溺,周身迸裂一股猛兽遭到侵略时凶暴恶劣的狠戾气息,泡沫顿时汹涌冒出,令人目眩神迷。

宋兰时无法奈何,游丝一般吐息无迹,舌尖略微施力挑开姜落微唇缝,竭尽所能将一线生机渡入唇齿之间。

亦不知姜落微瞬间有如刺猬般浑身竖起的刀枪剑戟、究竟是何时悄然偃旗息鼓,似乎意识到此刻命悬一线,便只适蹙眉顿首,安然承受。

他双眼刺痛,依旧睁不开丝毫缝隙,唯有不甘示弱地、沉默无言地覆唇相接,严丝合缝,不欲挥霍这所剩无几的一点悬丝生气。

宋兰时全程睁眼,双目澄澈如练,除中途将覆在姜落微后脑的手移到鬓边,将散乱的发丝捋至耳后,便再无其他动作。

唯长睫时不时隐约眨动,模糊了他既混沌又沉默的视线。

偶尔,会有一颗微末泡影自唇畔漏网逃脱,漫无目的地辗转漂泊,再被偶然游经的小巧银鱼无声衔走。

不知持续多久,不知今夕何年。

姜落微无心品味其中新奇又陌生的体验,只因愈加微不足道的入气,愈发感到四肢发软,胸中无力,灵台浑沌不清,意识渐如清晨一缕消散的空中云气,恍惚褪淡成一片空白,直到了无痕迹。

恍然醒转时,已是隔日清晨。

姜落微睁开两目,第一眼所见,便是湖畔一片芳草萋萋,枝上结霜凝露,嘈嘈晨鹍鸣,溶溶晨雾开。日曛薄暖,薰得人懒洋洋地浑身乏力。

他动了动手指,意兴阑珊地趴在原处,片刻方才发觉身下这软硬适中、恰好被自己搂来当作枕头的,竟是宽阔有力的一方胸膛。

他手忙脚乱地支臂起身,倒撤一步,定睛细细端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宋兰时脸色不对。

但见宋兰时一袭古瓷绣纹的天青色长衫,犹如雨后地面一滩静待蒸发的残水,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唯胸脯一回快过一回的颠簸起伏,昭示着他体内的勃勃生机。

奇也怪哉。

昨夜姜落微虽双目紧闭,亦知此人在水中游刃有余,甚至有空忙里偷闲地来渡与自己几分生气,此刻为何竟不支倒地?

略一踌躇,姜落微俯身向前,指尖一抹试探生命迹象、大绽的灿白流光,在灵台附近探了片刻,浑浑沌沌不解其意。

他又灵窍一动,伸手轻抚宋兰时颈侧干涸的血痂,轻轻按压四周略微鼓起的经脉。

不过须臾,脸色大跌。

他不识脉象,但也能徒手摸出血流在经脉内疾速贲张,还有一颗一颗的浑圆软粒循血流经,接二连三,争先恐后。

手下那人微微一挣,睁开一条细长眼缝。

姜落微开口出声,方才发觉喉中暗哑。

他垂首,低声道:“哥… 你中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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