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眼的频率极缓、极慢,只在这瞬目之际连番游走,风尘仆仆,行路匆匆,从桃源一路辗转漂泊至遥川,又在娥眉手与鸦人谷之间驰骛往来。
东南西北,奔走趋赴,春夏秋冬,汲汲营营。
二十六载,仿佛过眼云烟,杂乱无章、走马狂灯一般倏忽闪过,浮云朝露,石罅涌泉,竹手擎云,松肩荷月… 好似是一幅又一幅美不胜收的山岚烟水,又似浓墨重彩恣肆涂抹之下的少年风花,但宋兰时从来无心俯身定睛细看,只一意埋着头,便如此糊里糊涂地一路行将过来。
一切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血淋淋**裸地拥在身边,清晰得令人怵目惊心,清晰得令人无所遁形。
再一睁眼,这一年他十六岁。
若非往日不堪回首,冻春山其实是个极漂亮的世外隐居之地,四季如春,风景如画,每年都有许多年轻弟子慕名上山求学。
学子芸芸,肩挑一个包袱、腰悬一柄长剑便踩着蜿蜒石磴慢悠悠拾阶而上,三三两两,成群结队。
宋兰时十二岁上山,四年资历,在林先生门下尚且算得辈分稍长的学生,只因素性与人寡合,在谁眼中都是一副表面和蔼可亲、内里曲高少和的形象。
仅管同门摩肩接踵、来来去去,能被他记住名姓的,着实屈指可数。
那年桃李逐风、杉木霭然,他恍然回神之际,便见自己独坐在一片云壑氤氲之中,清露滴春衣,松风袭衫冷。
他正悠悠然抚琴,自得其乐,忽闻一阵脚步声响,匆忙而上。
他抬眸,望见一位素未谋面的少年一袭轻盈白衫,犹如回飇乱白雪,三步并作两步,又跑又纵地沿路疾奔,直冲山门而去。
彼时,他并不知此人名讳;但此刻的宋兰时,早已将姜落微的五官脸孔铭记心肺,自然无法如那时一般漠然,过眼即忘,视若无睹。
宋兰时愣了愣,一时无所作为,手下震颤的琴音戛然而止。
亦由此,少年姜落微并未发觉此间隐有人迹,只自顾自地一顿火花带闪电,跑得似一阵旋风。
跑到半途,少年姜落微竟临时起意似地,猛地煞足,倒退几步直至树下,蹲身伏手,拨开凝露的雪白云气。
宋兰时默然地看着他。
少年姜落微埋头,去挖松根中的茯苓草,费尽浑身解数,却仍旧挖不出来,又故起意拔剑去刨。
树梢鶗鴂啼鸣,荫下露湿如雨,那厢兀自浑然不觉,仿佛只是觉得新鲜有趣,看什么皆一副明晃晃、灿亮亮的眼神。
宋兰时沉默地旁观片刻,忽而拂袖收琴、束手起身,衣摆一旋,毫不犹豫地调头便走。
他原来一动不动地坐着,尚且无伤大雅,但这唐突地扭头一走,便惊起飞鸟扑翅,哗啦啦地一阵作响。
姜落微抬头,便见宋兰时那一道青影逶迤而下,直奔窅窕林麓,虽然尚且称得上步履稳重,却又隐约显得慌里慌张。
姜落微立时弃了那棵茯苓草,手脚并用急忙起身,振声遥遥呼唤:“宋兰时!”
并无任何人被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唤得蓦然回首,宋兰时置若罔闻,亦无暇想到,其实刚刚入山的姜落微根本不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他只是风急火燎,逃也似地跑得更快,只差干脆掐起法诀,御剑起飞。
云密天低,春风沸腾,宋兰时一阵急奔,迅即走得不见踪影。
姜落微哪里肯放,拔腿便追,一路在身后扯着金锣一样响亮的大嗓门,换着花样乱七八糟地连番叫唤:“哥!哥哥!韬韬!宋兰时!你跑什么!你跑——什么!”
穿过一片碧翠鲜明、晓景烟岚,姜落微见他一点停步之意也无,干脆振袖乘风,移形换影,一下遁至幽径正中。
他好整以暇,袖手以待,却不想宋兰时埋头直冲,便险些一头撞在来不及煞步的姜落微脸上。
姜落微连个音节都还没哼,宋兰时便见了洪水猛兽一般,连连退避三舍。
姜落微眼疾手快,出手抓人,连袖带腕死死握在掌心,怒道:“你跑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得“刷”一声拔剑出鞘,姜落微及时仰身向后,那道凛冽寒光划过鼻尖劈在自己靴前,银星飞溅。
他惊魂未定,愣愣抬眸直视仿佛长起浑身尖刺、不许人趋近半步的宋兰时。
但见宋兰时目光阴冷,胸脯起伏,慢慢将剑刃向自身的方向拖回,在绿草如茵中画下一道干净俐落的长痕。
姜落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他那记一块忘两块、着实不甚灵光记忆中,莫说拔剑相向,宋兰时对于他从未有过任何一刻疾言厉色。
此情此景,难免令人难以泰然适应。
姜落微尝试挪步。
宋兰时立即举剑,仿佛但凡他跨越雷池一步,这剑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他劈成两段。
姜落微并未因此退却,撇唇扯出一笑,保持心平气和的表情,仿佛面对一只弓起腰炸了毛的幼猫。
他放低姿态了,竭尽全力地松懈宋兰时瞬间高涨的心防,低唤一声:“宋韬。”
但见宋兰时不为所动,犹五指紧绷,青筋浮起,只不着痕迹地微微一顿,抬眸相顾,眸底水光震颤,其间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无措几乎满溢出来。
姜落微从未见过这般一惊一乍、方寸大乱的宋兰时,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从何下手才好。
转念一想,迅即恍然。
华胥境之中梦魇最多,真、假、虚、实参半,有些是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有些是心底深处最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魔魇,有些是未卜先知的命中定数——总之,绝大多数都不是好事,夺人心魄,惨绝人寰。
姜落微忆起自己初入华胥,面对至亲至爱接二连三前仆后继的惨死身前,甚至有人能换着方法死过一遍又一遍,自己却仿佛置身事外,且不提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慌,其实最令人窒息绝望的,莫过于铺天盖地的无能为力。
此时此刻,自己突然毫无预兆地现身于此处,却不知宋兰时已在华胥境中经历多少,会否无能区分南柯幻梦与现实世界。
毕竟,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连此处仅是以三缕魂魄为引所造出的太虚之境都无从知晓。
于是,他继续徐徐趋近,不急不缓,试探地伸出一手,口中柔声低唤:“哥哥。”
宋兰时微微蹙眉,紧绷的面容中一丝迟疑与松动时隐时现,仿佛在确认这道人影是不是海市蜃楼,会否轻轻一触便灰飞烟灭。
在他慎重沉思的片刻,一瞬出神之际,姜落微立即趁其不备,仿若在暗中蛰伏已久的狼张爪脱弦而出,猛扑在宋兰时胸前。
为防猎物逃离桎梏,他猛一提气,用力双臂箍紧,将人死死搂在身前。
静止的宋兰时被这一扑,竟纹丝不动,只巍巍兀立着,摄魂夺魄一般毫无作为,连手中高举的剑都不曾放下,便如此没有着落地悬在空中。
良久,他手中微松,才不知不觉地放下右手,将高举的长剑缓缓垂落。
垂落以后,又逐渐松开五指,骨节僵硬地将长剑遗弃在地,铿锵一声。
姜落微看不见他在做何,只觉怀里的人提线木偶一般任凭摆布,既不欣然迎合,亦不挣扎反抗,仿佛失魂落魄。
宋兰时垂着再无负担的双手,略微将重量偎在姜落微身上。
姜落微唯恐这是欲纵故擒,但凡他松开双手,这人又要脱兔一般撒腿溜之大吉,便不敢轻易松懈,靠在宋兰时耳边低声安抚道:“是我。我是姜飏…你试试喊一声姜公子,我在这里,我应你。”
宋兰时死寂,仿若自己也是一道一触即灭的虚幻人影,风吹不动,良久无声。
片刻,他才黯声道:“你离我远些。”
略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双手下意识松开以后,姜落微恍然明白他言下之意,便重新箍住他挺拔得僵直的背脊,仿佛揽月入怀,
他低声宽慰道:“此地在华胥境中,一切作伪,切忌误假为真,否则便将永生困囿其中,不能回归现实。都是假的,除非我亦沉湎于华胥境罗织的幻象之中,耽溺其间无法自拔,否则不会莫名其妙地便死于非命,你别当真…你别害怕。”
宋兰时心平气和,却同时显得虚无缥缈,竟有几分无法抹灭的低声下气:“你回来了。”
姜落微不知如何作答,虽然有心松手,以缓解这份挥之不去的别扭与惶恐,却早已经错失良机,只能喉中发干地低声道:“嗯… 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姜落微忽而感到背后回应拥抱似地搭上一只手,随后十指小心翼翼地循脊柱骨攀沿而上,稍稍施力拽住那处单薄衣料,缓慢揪紧,无丝毫冒犯与轻薄之意。
他甚至能隔着一件足以抵御春寒的轻便衣衫,感到宋兰时指尖几不可察地略微发颤,无声无息,珍而重之,又唯恐怀中这份真实到虚幻的温度一闪即逝。
宋兰时依附于他的肩膀,气息微冷,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杏花春雨溽湿耳畔,伴随胸中沉沉钟磬一般清晰可闻的擂鼓轰鸣,晦涩地低声,震得姜落微心口发麻:“你也是假的么?”
有如遭到泰山压顶,那一瞬间,姜落微呼吸一滞,竟觉喘不过气来。
许是这一瞬之际,他方才当头棒喝一般恍然意识到,宋兰时心中的寂寞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沉重。
宋兰时表现得愈是不近人情、刻薄寡恩,便愈是对于一段真挚纯粹的感情反向的期许,姜落微总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难以言述的心情,此刻终于无可回避。
一时之间,他被那深不见底的寂寞重重包裹,无处可逃,无地自容。
浮云归翠,雨泛春声。山风澹荡,影摇湖光。
半晌,姜落微慢慢松开双手,闭上眼睛,低低唤了一声“哥”。
宋兰时有感于他略显局促与隐隐的退避之意,便松开手,将人从怀里推出,在四目相对以前,便极其别扭地旋步转身。
背对着姜落微,宋兰时悄然俯身,将方才被自己遗弃在地的长剑拾之于手,插入剑鞘,别在腰间。
直起背脊后,他便面对一片太霞晨晖、繁花隐映,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喉咙,心平气和得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宋兰时侧首,低声道:“原来姜公子并非境中人。你是如何进来的?”
姜落微一愣,迅速将心情整理完毕,赶上几步与宋兰时并肩而行,道:“我也毫无头绪… 不过总算事出有因。”
本来罢,这华胥幻境并非为害人所设,然其过于逼真,身历其境,使人难辨虚实,以往在幻境中或癫或疯,或因愤怒、因遗憾、因恸怛无以复加而不愿遁出,妄图能够扭转命运者屡见不鲜,魂魄离体超过七七四十九日,即横死其中,回天乏术。
“故而,经过武陵历代仙祖改写咒文,如今这通往华胥境的途径一开,便会同时将人胎光、爽灵、幽精三魂拘于莲灯灯芯,请在幻境之外,并命人寸步不离地看守魂灯,”姜落微道出了逃脱华胥境的方法,“三盏魂灯中一旦有任何一盏灯灭,境外之人便会尝试潜入华胥境中,唤醒他的现实意识,以利将人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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