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咽泪

小九端着药碗踏进正院,正撞见大夫收了脉枕,露出笑意,向钱氏母女恭喜道:“姐儿的病已经无碍了,只需再服几副药稳定些,便可好全。”

钱氏喜形于色,口中菩萨真人的念个不停。

赵得忠也十分看重这个要进宫的女儿,关切地拉着大夫问道:“好了之后,宫中的御医可还能诊出来不妥?若是因为这病,冲撞了哪位贵人,我们可是……”

大夫连连摆手道:“大人放心,这湿症本是南方常见的病症,咱们不易得的,估计是随着江浙一带水患疫病流离的百姓一道上京,姐儿怕不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见了什么别处来的人,才凭空遭了罪,只消治好,保管看不出。”

钱氏听他说到“别处来的人”,已经眉毛倒竖,若不是顾及着赵得忠在场,只怕早已大骂出声。

大夫说完,又想到什么似的,提醒道:“这病虽然易好,却也极易复发,病人平日千万小心湿冷,切记,切记。”

赵得忠听见“复发”二字,三魂七魄吓得丢了一半,忙揪着大夫问:“竟然无法根治?”

大夫只得又解释病源、药理等语,言辞十分恳切。

赵得忠和钱氏听不十分懂,到后来已经有些不耐烦,草草送走了大夫,又回到屋内。

钱氏没了主意,慌得直问如何是好。

赵得忠更是五内俱焚,他在五品的位置上庸庸碌碌了半辈子,是不敢指望官运亨通了,若是因为这个没福的女儿被内务府申斥……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一脸苦大仇深。

小九还端着药,两只手已经酸痛得快要拿不稳,可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劲地往角落里缩,生怕有人注意到她。

赵得忠踱步了半晌,忽然想出了个绝妙的点子——

“……先前给药量减了些,不如照着原来的方子喝,许能根治。”

钱氏有些犹豫:“大夫说这药性烈,不易克化,会不会……”

赵得忠丝毫不通药理,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些人一贯如此,总想将病人的病拖一拖,才好多看诊几次挣些诊金,我心中有数,咱们将药量加上,便是依旧不能根治,也好得快些。”

钱氏见他信誓旦旦,也没有多余的计较,便诺诺地点头应了。

小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是药三分毒,如何能浑吃,更遑论随意增减药量,赵家人何其无知。

她虽然被钱氏搓磨,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赵溪月被父母误了性命,居然壮着胆子向前踏出一步,开口道:“我在家时听父亲说过,‘雪上一枝蒿’本为毒草,民间多外敷治虫蛇的疮疡肿毒,内服更要精心炮制……”

她还没说完,钱氏已经跳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这哪有你说话的份!你那短命的爹既然懂,就该给自己好好治治,免得留着你和你不知死活的娘处处讨人家的白食!”

钱氏本来也觉得有些草率,忽然听到她说话,余光瞥见赵得忠一双眼在她身上瞟来瞟去,色相毕露,一下子妒火中烧,这才发作起来。

小九被骂得懵住了,好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又气又怕,吓得连哭也忘了。

钱氏痛快骂完,看见赵得忠脸色有些不豫,也缩了缩脖子,不再做声。

小九被打发出来,一路上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怎么回屋的。

她心跳得厉害,走到桌边正要倒一杯水喝,却不妨端了半晌药碗的手太过酸痛,一个不稳,竟然没有提起茶壶,骤然松手时还碰落了桌沿的茶盏,登时跌得粉碎。

一地狼藉。

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又是一夜无眠,小九熬到天明,眼睛肿得通红。

她冷得直咳,灵台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经此一遭,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有些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再捂也捂不热,反倒是温热的心口容易被砺石割伤。

小九病了几日,终究挺了过来,甫一痊愈,便照旧去正院侍疾,不出所料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排揎。

正旦初一,她竟敢称病,难道不是故意挑衅?钱氏自认为十分有理有据,责骂声都格外大些。

小九置若罔闻,低眉顺眼地任由钱氏数落。

好容易捱过,小九出了正院,又绕到厨房,见周氏蹙着眉叹气。

年节下吃食都讲究个喜气团圆,各色又要有、各味都要全,可是赵溪月还服着药,合该忌口,偏偏一应海味肉食乃至蔬果都是发物,与药性相冲,可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周氏正为着钱氏吩咐给女儿单独备的小席面犯愁不已。

小九闻言,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轻轻笑了一下道:“难为嬷嬷了,我才服侍大姐姐用了药,大姐姐还抱怨嘴里没味……”

周氏更加长叹了一口气。

小九默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语带欣喜:“不如卤一道五香蚕豆,又有滋味,又不油腻腻的,大姐姐一定喜欢!”

周氏听了深以为然,忙烧火开灶,没空再管她。

赵家的年就这样冷冷清清地过完了。

还没出正月,某日后半夜,正院里突然闹起来。

赵溪月的病陡然加重,钱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赵得忠亲自出门去请大夫,结果人家听说是病人自己在药量上动了手脚,说什么也不肯再登门。

赵得忠顶着风雪叩了半个京城医馆的门,方才请来一个游医方士。

虽是游医,却有些真本事,几针下去竟然真的稳住了病情。

不过也只是于性命无碍,三五个月内都挪动不得了。

钱氏哭着逼问缘故,一问才知,全是他们夫妇二人擅动药方的“福报”。

小九这次并没有当场听见,是第二日听周黄两位嬷嬷闲话才得知。

她不动声色回了屋,坐在炕沿上发怔。

她也算是亲手报了仇,心中本该痛快的,可是却高兴不起来。

只有小九自己知道,她是如何怀着别样的心思,说出那道与“雪上一枝蒿”相克、绝不能食用的蚕豆,为此还不惜利用了一直待她极好的周氏。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爹爹抱她在膝上,在她耳边脉脉低语:

“……持身以正,持心以纯,方为君子。”

小九望向窗外,正渐渐落下银白。

同一轮明月下,西北战场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空气里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河面的冰上染了红,河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大清的士卒,其中有些一息尚存,茫然地睁着瞳孔渐渐散开的眼睛,被血污盖住的鼻翼微微翕动,几乎看不到起伏的胸膛支离破碎,只有残肢断臂还在无意识地抽动,绝望地呼告着战争的残酷。

显然,此地刚刚结束了一场恶战。

自从八月阿睦尔撒纳起兵叛清以来,一直无往不利的八旗将士屡屡受挫,先是主帅班第、鄂容安在反贼的骤然发难下双双兵败自杀,紧接着厄尔特蒙古四部一齐发动叛乱,一时间清朝的军队腹背受敌、节节败退,这一支索伦佐领辖下的骁骑营马甲不过二十人,在固勒札遭到贼匪的突袭,一路且战且退至空格斯,又转战至乌兰库图勒,力战三昼夜,方击退敌军。

海兰察此刻还沉浸在一种癫狂的战意里,虽然他倒在地上,身上压着曾经最亲密的战友阿勒图,这个几天前还生龙活虎的索伦少年,现在已经没有一丝生气,整颗头颅从颈项的地方断开,摇摇欲坠地倒向一侧,四肢扭成极其怪异的姿势。

海兰察脸上全是好友颈腔里喷出的新鲜的血,血已经冷了,但他感觉还是温热的,散发出一股腥红的香。

不知道是谁,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把阿勒图从他身上拖开。

海兰察终于从窒息中脱离,大口地呼吸着难闻的空气,他艰难地挪动着已经麻木的双腿想要起身,乱发完全掩盖了英武的眉眼,状若厉鬼,十分可怖。

他跨过地上已经卷了刃的扁刀,用尽残存的意识向佐领走去。

敌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仅凭他们这残存的不到十人,即便各个有索伦人以一敌百的武勇,也扛不到援军到来。

更可怕的是,他们甚至不清楚是否有援军在路上。

清军已经被叛军杀散了,大多数营帐根本不知道战况如何,只能漫无目的地向东边拼杀。

现在他们能做的,也无非就是暂时保全自己的性命,并且期盼着主路军向大清在西北的大本营乌鲁木齐求援的将士能将援军尽快带来。

没有时间再耽搁,佐领立刻下达了沿河行进的军令,一行人凿破河面的厚冰,草草地洗去血污,拖着沉重的脚步开拔。

海兰察脸上还挂着冰碴儿,冰凉的河水带走他热腾腾的杀气,理智在寒风中渐渐回笼。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阿勒图惨烈的死状,可偏偏月余来噩梦般的记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敌军的狞笑、战友青灰色的残肢……最多的是血,越来越多的血,一股子地涌上来,似乎能把他的意识淹没。

海兰察突然急促地呼吸,一旁的人察觉到不对,半拖半抗着他往前走,直到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1. “……持身以正,持心以纯”出自司马光《交趾献奇兽赋》。

2. 文中地名出自清准之战的相关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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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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