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璟熠说完低头跪在地上等着陆太傅的责骂,耳边却只有一片寂静,良久后,才听到一声深深的苍老的叹息。
陆太傅的声音似乎一瞬间又苍老了好几岁,带着深深的无力,道:“我早该发觉的。殿下如此反常,早超出了普通情谊。是不是洵之他...”
“不是。不怪傅将军,是学生先逼迫他的。”
又是久久的沉默,最终,伴随着又一声深深的叹息,一只苍老的手伸到夏璟熠面前,扶上夏璟熠的肩膀:“我老了,病体残躯也活不了几年。如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是一点也看不懂,陛下如此,你亦如此。”
夏璟熠抬起头,对上陆太傅苍老的面容,面带愧疚,道:“太傅…”
“殿下,快起来。”陆太傅将夏璟熠扶了起来,有宫人送了椅子过来,陆太傅似是脱了力般颓然的坐了进去。
夏璟熠低着头站在陆太傅面前,像一个犯了错的好学生。陆太傅伸手,示意夏璟熠坐下。
夏璟熠坐下后,陆太傅又继续说道:“我教过不少学生,原先在国子监,后来蒙先皇看重,召进宫中教导你们兄弟二人。这些年来,我的学生也是遍布朝野,可这么多学生中,唯有你,是我最看重最喜爱的一个。你说我对你如师如父,我又何尝没把你看做自己的孩子爱护。”陆太傅顿了顿,叹了口气,道,“陛下之事后,我就时常担心你会走上陛下的老路。”
“和哥哥无关。”夏璟熠低声道。
陆太傅摆摆手,道:“别人都觉得你和陛下品性全然不似,但你们其实很相似:固执、任性却又极其仁善心软。你们若真决意一意孤行,又哪需在乎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生死。”
“我和哥哥都把你们当成是亲人。”
陆太傅漏出一抹欣慰的笑:“能得陛下殿下如此相待,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死而无憾了。承蒙先皇信任,托孤于我们几人。这些年来,我们把你们兄弟二人当君,也把你们二人当自己的孩子。两年前,陛下被逼的不堪苦痛独自逃跑,我如今想来依然后怕。幸好,我们还没有把你也逼成那个样子。你最是懂事,但也最是执拗,你既已说了出来,那想来我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想法了。也罢了,我老了,江山、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如今我能做的也只是教导好你。其他的,都罢了。我只想在活着时看着你和陛下两人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太傅,我真的很喜欢他。”
陆太傅偏头注视了夏璟熠片刻,不忍道:“可他...或许已经死了...”
“不会的,”夏璟熠低声道,“只要一日没见到尸体,我就一日不信他死了,我就一日一日的等下去。”
陆太傅怜爱的摸了摸夏璟熠的头,道:“你真的非他不可吗?你若是喜欢男子,换成旁人若是真心爱你我也接受了,可他不……”
夏璟熠抬起头,认真道:“太傅,他很好,真的很好。”
陆太傅看着突然亮了双眸的少年,欲言又止,道:“洵之他是很好,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可他……不适合你。”
“为什么?”夏璟熠垂下头眼中短暂亮起的光再次消失了,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陆太傅轻轻叹气,轻声道:“洵之他也是我的学生,我还在国子监教学时,他、林峥、你那个十三皇叔,他们是同期,我都教过他们几年,对他们的品性多少也都了解。洵之他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他自幼长的漂亮,性格又招人喜爱,在这看重家世门第的京城,他是少数没有门第偏见之人,因此长安城中的少年人无论家世背景如何,都能和他玩到一起。他在国子监、在长安城,都很有号召力,每每见他,他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欢笑的少年人。用众星捧月这个词形容他一点也不过分。国子监里他的那些同窗,个个都捧着他,围着他。从少年时他就那种能力,能让身旁人都喜欢他、惯着他,”陆太傅似是想起那段时日,脸上浮现出笑意,“就连我们这些夫子,也都时常被他哄得眉开眼笑的,对他啊是又恨又爱。”
“又恨又爱?”
“是啊。”陆太傅呵呵一笑,“你别看他现在稳重了不少,年少时那真是让人头疼不已。时常是到了上课时间,讲堂里却空无一人。”
“是因为傅将军?”
“是啊,”陆太傅无奈的笑道,“他不爱上课,逃课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可他不仅自己逃,还带着同窗一起逃,带着一群少年人去踢蹴鞠打马球,国子监的祭酒司业都拿他没办法,每次要训斥他还没说两句就被他的甜言蜜语给哄了过去,结果每次都是轻拿轻放,不了了之。”
“他这点倒是一点也没变。”夏璟熠也笑了笑,他每次也都是被对方哄得毫无脾气,拿他毫无办法。
陆太傅看了少年脸上的笑容一眼,顿了片刻,叹息道:“正是如此,所以他不适合你。他自幼就被周围人宠爱着,他这样的人,习惯了被爱着,却不懂得如何去爱人。你在他身上是得不到爱情的。”
闻言,夏璟熠沉默不语,或是感受到主人格外低落的情绪,傅公主轻轻喵了一声,摇晃着蓬松的尾巴从窗台跳到夏璟熠腿上,用猫头拱了拱夏璟熠的手心。
夏璟熠低着头沉默的摸着猫头,良久,又听陆太傅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们差距太大了,你不了解他。洵之当时有几个特别要好的好友,总是形影不离。你可以去问问他们,或许真正的洵之和你认识的并不是一个人。”
“哪些人?”夏璟熠问道。
“如今在京中的林峥、叶文瑜,在青州的瑞王——你那个年轻的十三皇叔,还有一个是明州知府张逸卿。”
“明州知府张逸卿。”夏璟熠接话道,“他们原来竟都是同窗好友么。”
陆太傅又叹了口气,目光流露出悲悯之色,道:“他们年少时关系很是亲密,洵之在他的地界出事,想必他会更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那人有吗?夏璟熠皱了皱眉头,努力回想他见到那人时的样子,却无法聚焦到任何一点上。关于这个人的表情他唯一能想起来就是平静,平静的汇报,平静的讲述,就连被哥哥责怪时,他也只是平静的认错受罚。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起来太多。
在明州之时,他过的浑浑噩噩,那一个半月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都像隔了一层雾似的,他记不太清发生过什么,也想不起来太多的细节。张知府有没有说过他和傅将军熟识这件事他丝毫想不起来,这人有没有难受他更没有关注,那个时候,他对这人的态度只有责怪,傅将军在这人的面前出事,即使知道这事与他无关,但他心里依旧很难不去怪罪他。
可他们竟是好友么?他从来没听傅将军提过,在他出发去明州之前,在那两个月的通信中,他从未提起过明州知府是他的好友。
夏璟熠心中升起一股异样,这不是那人的性格,还是真如太傅所言,他不了解他。
夏璟熠出神之际,手下撸猫的动作也停滞了好一会,被摸的正舒适的傅公主不满的又轻轻叫了一声。夏璟熠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的继续手上的动作。
陆太傅看向傅公主,又开口道:“原来傅公主的傅是傅洵之的傅。”
“嗯。”夏璟熠看向怀中的猫,目光中多了一些温柔,初见时团起来只有拳头大小的小猫如今卧在他腿上时已经占据了全部的空间,漂亮的毛发更加蓬松,和傅将军说的一样,她长大后很是漂亮。“这是我们的猫。”
授课无法进行下去,陆太傅放夏璟熠回去休息。夏璟熠从文华殿出来照例直接去找哥哥。傅洵之坠海后,他仿佛也一同坠入了深海,深海的世界黑暗而窒息,海水挤压着他的身体,几乎要把他的内脏揉成一团。三个月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心肝撕裂的痛苦,只有在哥哥身边时,这种痛苦才能减弱半分,阳光会从穿越千丈深的水面给他带来微弱光线和空气,他借此来获得存活下去的养分,借此来恢复片刻的清醒。
而今天,他比平常获得了更多的阳光,他和傅将军之间的关系,得到了太傅的承认。在这世上,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都承认了他们的关系,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一起。
等他回来,他就要和他成婚,他要将他牢牢地栓在自己身边。
只等他一回来,他们就立即成婚。
只要他回来…..只要他能回来..….五脏六腑猝然袭来一阵猛烈的疼痛,夏璟熠不得不停下脚步,按着胸口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下去。
他会回来的。他肯定会回来的。夏璟熠在心中默念,直至那份疼痛重又回到了他能接受的程度。他快步向宣室殿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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