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风而过的火矢箭尾,“咻”声擦过半空,音尚未消失,方才还一脸癫狂的纥西兵应声倒下,弯刀掉落,脸上的惊诧犹在,没了声息。
沈令仪朝着火矢箭的源头望去,荒凉大漠中,一群人举着火把和弓箭,大步朝他们四人走来。
“你们怎么样!”贺景汀还深陷自己又搞砸了事的懊恼自责中,眼神呆滞,就听见风中飘来的声音,蓦然抬起头,熠熠火光映进了他眼底。
她们没有骑马,八个人拿了四个火把,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一把弓箭和箭筒。衣着也简单,都是麻布衣,外面披着什么凶兽皮毛做成的厚厚的氅衣和斗篷。
夜要来了,天暗下来,气温骤降。
大漠的风沙迷人双眼,粗粝的砂石剥蚀摩擦着人的皮肤,火光明亮之处,赫然是八个女子。
阿土长了一张圆脸,瞧着就乖巧听话,因为又年纪尚小,总是惹得长辈怜爱。此时他见到了救他们的几个人,也没多作怀疑,连忙就跑上前去。
“感谢几位姐姐相救。”他抱拳弓腰,小小年纪正经的样子果然惹得她们发笑。
八个女子中,有一人迈出脚步,望向了剩余三人。
李三娘放好自己方才使用过的弓箭,倒没有被阿土惹笑,只一脸严肃,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正叉腰打量着沈令仪和戚尧贺景汀二人。
沈令仪也在打量她。
她颧骨生得高,人中长,嘴唇薄,要是这会儿有个看相算命的,又该说这人定是个刻薄又斤斤计较的。
保不准还会说她是个克夫的。
但沈令仪只看见了她眉眼中不带恶意的打量猜测,可能还有些许怀疑。
“一个书生,两个打架的,还有这个奇怪的箱子,”李三娘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是娇小,但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实有力,“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
何芸娘端来一个装满热水的碗,水汽正升,阿土轻轻地触了一下碗身,又被烫得快速缩回手。
“再等会儿就能喝了,先别着急。”何芸娘很有耐心地叮嘱阿土,瞧着他尚有稚气的脸庞因为她手中擦拭绽开伤口的动作而吃痛的表情,她心上倏而一酸。
她也有一个像这娃娃一般大的孩子,只是可惜……
芸娘眼神一暗,手上动作没忍住用力了些,阿土脸上又吃痛一皱。
“原来是这样,”李三娘推给了沈令仪一张烙好的薄饼,“这群人牙子果然可恶!这些人还这么年轻就被迫打上了奴籍!”
沈令仪望向了已经从箱子里被几个女人齐齐抬出来的十几个年轻人几眼,叹了口气。
戚尧看着沈令仪的侧脸,听见了她语气中含着的他熟悉但又不是那么熟悉的感情。
她说:“按照这迷药的药效,他们待会儿就醒了。”
“等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被拐到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莫名就成了奴籍。他们都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人希望能够实现自己毕生的理想,有的理想是建功立业,有的也或许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但无论怎样,他们都应该有一个自己创造的未来。”
“人生地不熟,有些人只能自己探索出一条路来,”沈令仪向来懒散淡漠的眼神难得地真挚起来,走近那几个和她相同性别的人,她们有同样的勇敢和慈悲,“他们醒来后烦请各位稍微照照他们一下,他们可以回家也可以选择留下来,更可以选择四处流浪。”
“但不要让他们觉得自己的人生没了希望。”
房中霎静,橙红烛火映照着所有人的眉眼。
“好。”李三娘微笑着点头,沈令仪这时才发现原来她眉间正中长了一颗痣。
她周围着的众人也都点头示意。
贺景汀躲在角落,偷偷抹了把还挂在眼眶间的泪,放低声音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
却没想到这点细微的声音在这样的静中尤其显耳,不少人都回过头,女人们相视一笑,暗暗地笑道这感性的白面书生。
阿土年纪最小,也最怕这样肺腑真心的言语,尴尬得浑身不自在,别过了眼。反倒是吐出这些话的人表情又恢复了一派云淡风轻。
戚尧站在原地,既不笑也不尴尬,内心不知哪来的烦躁,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长刀的皮质刀鞘,一双眼里情绪幽深难测。
“对了,这几位姐姐好生厉害,箭怎么都射得那样好——”阿土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发挥出自己特别讨长辈欢心的技能,主动出来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女人们也都像是没发现他的小心思,自如地接过话头:“正是因为我们村恰好在荡云城最外面,经过大漠来大虞的这条路鲜有人走,所以每每来人一般都是逃窜想要打家劫舍的纥西兵,这里本来住着的都净是些守边将士的妻儿和老病的,有时便很难抵抗,损失颇重,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太久了。”
提到这段过去,在座的脸上都不太好看,特别是何芸娘,她脸上泛着几乎刻骨的仇恨。
她才十几岁出头的儿子就是被那些天杀的纥西逃兵活活捉弄至死的!
另一个长脸女人呼出一口气,继而说:“所以后来我们学会了射箭。”
“刚开始教我的是一个叫许雁飞的女人,听说她丈夫死在了战场上。然后她把我教会了,我把她们也教会了,我们几个人在一起,就能把那些自以为是的纥西兵打得落花流水!”李三娘谈到这里神色几乎是眉飞色舞,语气中洋溢着大仇得报的快感。
许芸娘声音嘹亮,像仰空长鸣的边关雁。她也补了一句:“那些该死的纥西兵当然是杀得越多越好!”
沈令仪却在听见“许雁飞”这个名字的时候快速地抬了眼。
“你们说的那个许雁飞现在在哪?”
谁知她刚说完,李三娘猛地看向她:“原来你就是……就是雁飞姐一直等的人。”
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颧骨鼻尖各有一颗淡痣,用剑很快也很好。
更重要的是她是第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人。
“哇,好厉害!”那边阿土还在和其他女人聊天,偶尔伸出手摸摸她们自己做出来的粗弓与糙箭。
贺景汀一脸兴奋,眼眶还是泛着淡红:“各位可以教我吗!我想学!”
沈令仪被李三娘单独拉到了另一个地方,又踏过一片空旷的野地,停在一处隐蔽的屋子前,推门而入。
“这是她留给你的,”李三娘神情怀念,又思考起来,“她还和我说一定要给你带一句话……让我想想,真是的,我这几年脑子倒是越来越不好了……”
“对了,就是这个,她临终的时候同我说的。”
三娘从一个上了木漆纹了点简单花纹的黑盒子里翻出一张泛黄但是被叠得很平整的信。
她射杀纥西兵时也冷静无波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讪讪的笑:“小时候我偷听我爹给弟弟请的先生在家中的上的课,日积月累,也算是识了点字,按照雁飞姐临终前说的一个字一个字写了下来。”
“要是写的哪里看不懂的可以问问我,我能看懂的。”
沈令仪接过这张拿起来轻巧的纸,慢慢地展开了它。不过两年之久,她感受着许雁飞熟悉的口吻,倏忽就心头一颤。
果然像三娘说的那样,字体歪歪斜斜,不像是个成年人倒像是个初学写字的稚童,时也出现错别字,但根本不影响她阅读。
一个个并不娟秀也不遒劲的字,它们的书写者却用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去书写记录,背后的用心可见一斑。
【小沈,我知道你的剑用得很好,但你的剑杀气太重,透过这把剑,我看见的不是你而是教你剑的那个人。
你向我学箭,我授你箭法。
你学得很好,可我知道,你心不在焉,你走我也早有预料。
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如果你能见到这封信,希望你能想起你第一次学箭时我告诉你的话。
不知道算不算是小沈师父的许雁飞敬上】
沈令仪目光行至信尾,读到了这几行字,喉间哽咽。
那时她趁解意府大火,匆匆逃出府中。受够了每天被解意府主折磨的日子,她刚逃出时,顿觉天宽地阔。
几周之后,她便愈发空洞。
又过了几天,她再次提起了那把府主为她开刃的重剑,开始杀起人来。
有时是山匪,有时是豪强,有时是死刑犯。
她向两个人学过剑法,却没有一个告诉过她要如何停下剑。
幼时她学过一些时日的箭,后来却被父皇阻止。
直到后来遇见了许雁飞,她教她箭,第一句话告诉她。
“箭是武器,握弓的是你,或停或射都在你自己。”
她读完信,抬起头望向了窗外,彼时一泓弦月当空,戚尧也抬头望向今日的皎月,银辉洒满了他全身。
他长刀出鞘,半空中风飒声不绝,戚尧刀锋刃利,像是能刺破这暗夜。
方才听见沈令仪在人群中说的一番话,朦胧烛火之下,戚尧脑海中原本浸着的沈令仪肩头的那个“奴”字却被烧得愈益清晰。
初见的庆宁与后来的沈令仪来回反复在他心火中烧。
他提刀又练了起来。
寒夜雪地,戚尧一双狼眼阴鸷,哪还有白日的样子。
“冯冼,我就该把你千刀万剐了先。”
这样的夜里,有人暖榻酣眠,有人苦夜高歌。
“漠边冯氏,她的仇,我的仇,我们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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