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寂寂,已是夜半。
心绪翻涌得太激烈,易泠歌定不下心神,几度尝试都出不了声。
“没——”挣扎下话音刚出,下一刻脆弱的木门就被气流拍得粉碎,梦中一剑杀她的洛清知,正正站在她面前。
于洛清知而言,率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双泛红的眼,同样是含着泪,与试炼场中矫揉做作的委屈不同。
取而代之的是刻骨铭心的愤恨。
他竟有些束手无策,怔怔地问:“你是,魇着了?”
重生以来,易泠歌觉得自己迟钝了些,再遇洛清知,她的恨意并不澎湃,她疑心是上一世爱得太过分,消减了恨意。
袖中的玉笛不安地嗡嗡作响,在寂静里格外突兀,她紧紧地捏住袖口,竭力藏起杀意。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垂下眼说:“师兄,我是不是吵到你了?真是抱歉,在不熟悉的地方,我就很容易做梦。夜色已深,你也早些休息吧。”
逐客令下得明确,洛清知非但不走开,眼底染上狐疑之色,追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不要什么?不要杀?”
“我说了不要?”她讪讪地笑,脸上的肌肉都僵住,“我想想哦,大概是在说不要被恶灵控制住,不能杀人。我梦见在山谷里被附身的事了,都怪我意志薄弱,居然还会在梦魇中想到。”
洛清知审视着打量她几眼,顺着台阶说:“疲惫多日,情有可原。尚是丑时,你可以再睡儿。”说着说着他拧起眉道:“你睡在椅子上做什么?”
易泠歌这才恍然,黄昏时她团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没挪窝就睡了过去。
她敷衍着说:“下午不小心睡着了。”
“不去床上睡?”洛清知却是刨根问底,赖着不走。
她试图挪动,可久坐之后手脚都麻得动弹不得,连捏个移形诀的力气都没有,她欲哭无泪,“我一会儿就去,师兄你早点去歇息吧。”
洛清知充耳不闻,分外执着地啰嗦:“明日有晨课,你得休息好。”
她终于败下阵来,吐出实情:“我坐了太久,动不了了。”
“你莫不是想让我,抱你过去?”洛清知微微地扬了扬眉,分明是轻佻的话语,偏偏不能从他的脸上找出半点玩味。
“不不不不是的!”她飞快地摇头拒绝。
洛清知本已经向门外迈出步子,闻言顿了顿,回身大步走向她,行云流水般一把将她拎起。
“说了不用!”她厌恶接触,僵硬地扑腾了几下,洛清知倒也爽快,一松手把她抛向了床。
“我——”她生生地将脏话忍下肚里,在床上低低地哀嚎起来。
“辰时上课。”洛清知的身影消失得很快,夹杂着一声轻笑,遥遥传来一句叮嘱:“恶灵的事,是我吓你的。”
言下之意是,你不用害怕?
她还是做了梦。
梦中是在冥界度过的二十年,她呆呆傻傻地飘着,冥主忙里忙外,为她操碎一颗心。
她不解:“冥主,您为什么愿意帮我?我听鬼差说了,我现在这样,合该做个孤魂野鬼的。”
冥主诸事繁忙,疏于搭理她,听此一问,难得地慢下步子,摸摸她的魂体,柔声说:“命不该绝,就能再见天日。小楚衣,你还有什么未了之愿吗?”
彼时她只会沉默,冥主退开两步,盯着她黯淡的眸子,郑重地说:“想要活着,总得有个念想。”
“有的。”她埋在膝盖上的头终于抬起,有力地说:“报仇。”
她又絮絮叨叨地念了许多遍,声音愈来愈响,点点亮光在死灰般的眸子里燃起,“杀了他。”
她只怕不能重活一世。
有时她心里存着不可告人的念想,拧巴着问:“神族可以来冥界吗?我听说他们凌驾于众生之上,就没有他们去不了的地方。”
“是啊,神族拥有了太多的特权......”冥主大马金刀地坐在焰池旁,沉思道:“冥界有冥界的规矩,我说来不了,就是不可以的。你啊……”
话语未尽,她听得明白,不再指望洛清知悔不当初,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她。
“小楚衣,你这条命来之不易,且多珍惜。”冥主悠长的叹息声消散在肆意的风声里,“再弄丢了,就没人能再救你一回了。”
彻夜难眠,直至破晓。
洛清知向来不贪睡,一出房门,就被树荫下凝心聚气的身影引去了目光。
倒不是个懒的。
“起来多久了?”
“卯时起。”易泠歌只答话,目不斜视。
她知道洛清知有点好为人师的毛病,看着高不可攀的,其实对着摆在身边的小笨蛋,他是绝对忍不住要多加置喙的。
求求了,别指点。
她暗自祈祷,然而天不遂人愿,洛清知沉默着伫立片刻,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说起话来:“你一向起这么早?”
自然不是。
“少有”两字尚未出口,她硬是咽下,昔年的小师妹好吃懒做,最爱睡到日上三竿,她决计要在此世正名。
于是她动作不改,甚至悄悄抡直了胳膊,力图做得更规整些,一本正经地说:“卯时炼气,勤练不辍,已有数年。”
原以为会得到些惊叹,然而洛清知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那你还只有炼气阶?”
还不是因为被你害得险些魂飞魄散!
易泠歌心下大怒,嘴上的话谦卑:“大概是我天资愚钝。”
洛清知极为认同般点点头,飘飘然撂下一句:“晨课是练剑。”
“可我没有剑。”她忽的睁开眼,直勾勾地望着洛清知的背影。
“呵,不如用剑气凝聚一柄?”一提到剑,洛清知的语气就不太好听。
她眼皮不抬,开始茶言茶语:“凭我的修为,凝剑气之后恐怕连举剑的力气都没有了。罢了,我绝不能在第一日丢剑宗的脸面,我会努力撑着的,师兄你不用担心。”
越说她的身子都随着摇摇欲坠,一副难堪重任的弱小模样。
“装模作样。”洛清知轻哼一声,手腕一翻道:“剑来!”
一柄精巧长剑破空而来,剑身细长而轻盈,透着丝丝的寒芒。
“借你一日,好生保管。”
这显然是给女子用的剑,难不成是他准备送给谭纾的?
易泠歌舒展了一番身子,山巅灵气充沛,浑身舒爽。她接过剑,微笑道:“我一定不辱宗门。”
好生保管?她只想找人立刻打一架。
赶到山崖时,空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昨日剩余的一半参选者。
曲芝芝立在前排,兴冲冲地向她招手道:“泠歌,你来啦。你昨天后来怎么样?洛师兄待人可温和?”
“温和?”易泠歌不可置信地提高些语调,皱起眉问:“他看起来脾气很好吗?”
她简直是想问曲芝芝的眼睛是不是被灰尘蒙住了,洛清知那般当众抢人不给音宗宗主情面,谈何温润?
曲芝芝诚恳地摇头说:“一般。”
不待她发问,曲芝芝绞着手指扭捏地说:“可洛师兄真的生得好漂亮!弈初的脸已经足够好看,可他原本的相貌真是只应天上有。”芝芝说得羞涩起来,“即便话很少,也算是十足的好了!”
花痴无疑。
易泠歌果断地做了判断,而后遗憾地回想,她当年比起芝芝,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你觉得好便好了。”她搪塞道。
“咳。”刻意的咳嗽声惹得她们二人注意,时闻溪依旧没有摘下兜帽和面具,正站在她们身后,眼中浮起极淡的笑意。
曲芝芝咋咋呼呼地说:“时闻溪?我听说长老们准你不参加晨课,可在毒宗钻研,你怎么来啦?”
晨光熹微,映出时闻溪眼里朦胧的金色,他说:“见见,你们。”
钟声敲响了第一下,辰时到了,监督晨课的大弟子施施然到来。
“怎么是他......”易泠歌咕哝一声,引得曲芝芝探头探脑,“泠歌你说什么?呀,这师兄看起来好严肃......”
来者她再熟悉不过,他先在外宗练剑,之后拜入符宗,名为褚霖。
在抢夺素衣的那一场试炼中,她差点真的弄死他。
褚霖出自御剑褚家,平心而论,他在剑术上的造诣,是不逊于符箓术的。
他极快地示范了一遍,板着脸说:“都看清楚了吗?诸位能脱颖而出入选内宗,想必已有些根基。我向来推崇天道酬勤,都拿起剑,先练一个时辰。”
“这师兄好生严肃……都不正眼瞧我们。”曲芝芝鼓鼓嘴,趁着捏诀召出佩剑的间隙悄悄和她埋怨。
并非不屑于正眼瞧,这话倒是有些冤枉他了。易泠歌暗暗为他开脱,其实是褚霖的一只眼受损严重,委实看不了。
十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又一根根松开,易泠歌深呼一口气,望向他右侧的眼珠,极浅淡地笑了笑。
那只空洞的眼睛,是透着灰白色泽的,是灌注再多灵力都不可修复的颓败。
也是他活该的。
褚霖慢慢地在弟子间踱步,时不时指点几句,易泠歌起初还忍不住瞟几眼,见他速度不快,逐渐专注起来。
又练完一遍,褚霖已经在她身边看了许久。
“褚师兄。”她视若无睹地又挥舞了片刻,终归不大舒畅,干脆收剑入鞘,毕恭毕敬地作揖。
褚霖挑眉问道:“你便是易泠歌?新入剑宗的弟子?”
她答:“是我。”
“褚晃死了,我听闻,你还说御剑褚家,不过尔尔?”这一句是褚霖贴近说的,只够他们两人听见。
冷汗瞬时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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