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照康做了个荒唐无比的梦。
梦里白绫曼垂,棺椁黑沉,三柱香前的乌木牌位漆黑,只有朱色的名字血红无比。
他的意识黑沉沉地堕落着,只觉身上仿佛都在融化,化进滚烫的牛乳之中。
因为是人生中从未品鉴过的爽意,他眼尾发红,抓起一把纸钱烧尽了侧旁的铜盆里。
有青丝从黄色的蒲团上蜿蜒,垂落到砖石地板上。
黑发是湿的,在空气中轻微地打颤。
他垂下脖颈,轻声问道:“我是谁?”
嵇照康从梦中惊醒。
陆咬枝还在他的怀里沉睡着,他下意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热未退,但好歹并未加重了。
他松了口气,动了动屈了一晚,发酸的腿,却感到某处潮湿冰凉一片。
嵇照康的脸际发僵。
他并不想把那梦当成一回事,毕竟无论情节多荒唐,那都只是一个梦,他不必当真。
可他因为那个梦而……便是另一回事了。
仿佛那个龌龊的梦境,才是真实的他的心思的映照。
嵇照康沉默地将陆咬枝放在岩石上,在晨光微熹中,走向那座墓碑,跪了下来。
陆咬枝发了热,只想睡,不愿清醒。中途倒是迷迷糊糊地醒来过,看见山洞里只有孤零零的自己,以为她被嵇照康无情地抛在了荒郊野外,悲伤地哭了起来。
跪在外头的嵇照康一听,也来不及与兄长忏悔,忙赶回洞内,将陆咬枝轻轻搂在怀里,像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哄着。
嵇照康觉得嵇照云说错了,有陆咬枝这样的长嫂如母,岂止是她字写得不好,文章做得差劲时不能骂她,就连平日,还要学着该如何哄她。
就跟养了个女儿似的。
陆咬枝还不知道嵇照康这个竖子,给她认了个爹,她只是被嵇照康哄安心了,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里又睡了过去。
嵇照康明白陆咬枝的身体撑不住,得快些下山。
他拎起那条罩裙,一块四方的刺绣布料,腰头垂下细长的腰带,嵇照康摆弄了会儿,才吃力地给陆咬枝系上。
那腰带一圈一圈绕过她的腰际,将她的腰收得窄窄的,嵇照康诧异无比,将自己的手掌摊开,覆在陆咬枝的腰上一合,差不多就要将她的腰身遮挡严实。
嵇照康摇摇头,还是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的腰能细成这般。
怪不得体弱多病,回去得叫她多补补。
他这般想着,将陆咬枝背了起来,才走出山洞几步,就见却玉手挽着布囊,携着两个小厮,踩着山路走了过来。
却玉一看到嵇照康眼睛就亮了:“公子!”
原来是陆夫人见他们许久未归,又见暴雨倾盆,料想是被堵在山上下不来了。
于是一等天晴,便着人赶紧驾车,去青璧山寻人。
却玉打开布囊给嵇照康看,陆夫人想得齐全,料想下雨,他们的衣服必然湿了,于是备了两套衣服,还有些干粮清水。
嵇照康知道却玉只是个丫鬟,也怕说出实情来吓到她,因此只道:“你们姑娘发热了。”
却玉惊得脸色一变,又从布囊中摸出瓶药来。
果然陆咬枝还是太瘦了,方才体弱到家人时刻记得要带着药四处跑。
嵇照康见有了却玉,便顺理成章可以把陆咬枝抛开了,他以为他该松口气的,毕竟陆咬枝不在,他体内的邪念没有了诱因,只会安分守己地待着。
他没有想到,他心里其实更多的还是失落。
浓重的失落。
好像昨晚那场暴雨是天地间落下的帷幕,特意辟给他的一个隐秘空间,他在其中,可以肆意放纵。
因为陆咬枝那般柔弱,她只有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在那样的绝境之中,仁义礼智信统统都不重要了,她紧紧地攀附着他,山洞外大雨也在为他们倾倒。
可是,等阳光穿过云层洒落,理智慢慢归拢,那属于人间的烟火气又飘了进来,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壁障,将他与陆咬枝隔了开来。
其实不过是让一切复原罢了,他又何必暗自神伤。
嵇照康耐下心中的烦躁,与小厮指明他昨日杀人弃尸的地点,叫他们搬两具尸体回去,他要
留着做罪症。
他吩咐完,又等了片刻,方才缓步踏入山洞中,却玉已经替陆咬枝换好了干净的衣服,正用清水打湿了巾帕,一点点抹润了陆咬枝的双唇。
嵇照康目光轻轻一落,颈侧边发起烫来。
他随意寻了个借口:“马车在哪,我赶得近些。”
便又快步出去了。
*
他们上山的马车丢了,只留了匹马,还给小厮骑了去。
于是下山,又是嵇照康驾车,却玉留在车厢内照顾陆咬枝。
陆咬枝中途醒来过一次,她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脱困,离开了山洞,哭着找‘嵇照云’,说嵇照云混蛋,饿得她前胸贴后背的。
生了病的陆咬枝脾气非常大,嵇照康听着她骂自己,心内却一紧,他知道陆夫人准备的都是些干粮,陆咬枝不喜欢吃。
他拉进缰绳,跳下马车,不一时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
却玉扫了眼,还没等嵇照康开口,便自觉地跳下马车,沿街马路上,嵇照康不好将她叫回,只能扶起陆咬枝,让小祖宗靠着自己的肩膀,用瓷勺舀起皮薄馅大的云吞喂给陆咬枝吃。
陆咬枝张着小嘴,一个云吞要分三次,才能小口小口地吃完。
嵇照康却没有任何不耐烦,耐心地喂她。
陆咬枝望着这张几乎要刻进她血骨中的侧脸,忽然道:“嵇照云,你在躲我。”
嵇照康没答话,只是又舀起一个云吞,晾在空气里。
陆咬枝道:“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在梦里叫一个人。”
嵇照康手一僵。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个荒唐的梦境里,一向自持守中的他,头回那般粗野狂放,像是克制不住似的,被卷起一浪更比一浪高的热潮之中。
陆咬枝骂他是混蛋,于是他梦里真的做了回混蛋,他卡着姑娘的下巴,与她缠吻,一次又一次,叫着的却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小嫂嫂。
小嫂嫂。
一个根本不可能在那种场合下叫出来的名字。
不,应当说,在那种场合下,就不该发生那等荒唐的事。
第一次,嵇照康慌乱了起来:“你听错了吧?”
那话虽然听起来像是不负责任的随口敷衍,但因为充斥着兵荒马乱,反而像是狐狸露出的马脚。
陆咬枝的眼眸一下子锐利了,她推开了嵇照康,手却不小心打翻了他端着的云吞,还散着热气的汤水浇在她的身上,皮肤瞬间红了。
嵇照康忙把瓷碗放下,要去那个万能的布囊里找治烫伤的膏药,陆咬枝却根本不在意,只是冷冷地看着嵇照康。
“嵇照云,你昨晚叫的是我的名字。”
嵇照康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倏尔那口气便松散了出去。
陆咬枝却冷冷一笑:“你以为你该叫的是谁,方才那般心虚?”
可问题是那句小嫂嫂根本不能见天日,嵇照康哪怕如实告知,也只是越描越黑。
他一顿。
陆咬枝见了气极反笑,连与‘嵇照云’同处一马车都叫她窒息无比,她道:“滚吧,你不滚我滚。”
她还发着热,嵇照康当然不能叫她走,他伸手抱住了陆咬枝的腰肢。
昨晚不过一次,那手便相当熟练地落在它该去的地方。
嵇照康从瞬息的晃神中抽身回来,道:“我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因此见你兴师问罪的态度,有些不该如何应对罢了。”
陆咬枝未语,静静地看着‘嵇照云’。
嵇照康知道她这样的态度,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了,果然,下瞬,陆咬枝道:“你回来后,便避着我,问你是不是外头有喜欢的姑娘了,也不肯回答我。嵇照云,我明白人心易变的道理,我不怪你。”
她说完,便掀起车帘,将等在马车外的却玉叫了回来。
她狠狠放下车帘,像是丢掉了个什么脏东西。
嵇照康方才抬眼,道:“枝枝,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咬枝道:“嵇照云,我愿意等你四年,是因为我爱你,以为你也爱我,我们日后是要白头到老的。而不是我非你不可,或者只有你才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嵇照云,我们完蛋了。”
嵇照康看着她,不明白在说出完蛋两个字时,陆咬枝的脸上为何还能挂出一个笑脸。
那笑脸多么刺目。
原本等在车外,特意为陆咬枝和嵇照康腾出空间的却玉,满心以为撩开车帘,能看到浓情蜜意的一幕,却不想,竟是这样关系崩裂的场景。
惊得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嵇照康的目光沉了下去:“枝枝,你没有在意气用事?”
他难以置信,陆咬枝为嵇照云患上了心悸的痼疾,又岂能当真轻易地放下对嵇照云的爱?
明明那样的爱就像是一座大山,挡在他面前,让他踌躇难前。
可是陆咬枝分明在笑,语气轻快:“没有。”
嵇照康倏地起身,高大的身影若一片阴翳,压过陆咬枝的头顶,又很快飘远了。
车帘挑起又放下,车内光影明灭变化着,唯一不变的是陆咬枝僵直着身子,背对着车门的姿势。
街上车马行人熙攘,嵇照康的脚步声若水滴入海,根本分辨不得。
却玉担忧地唤陆咬枝:“姑娘?”
陆咬枝的肩膀微耸,道:“他走了?”
却玉不敢回答,也不敢不回答,只好以沉默应对,陆咬枝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咬枝噗嗤一下,好像笑了起来,但话里明明带着些哭腔,她阳气头,看着车壁,像是在自言自语:“走了就走了,喜新厌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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