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令宇脸色苍白，几乎要站不稳，身体的重量往旁边的那个人倾斜。明明裹着材质极好的羽绒服，他突然感觉身处冰窖，从心脏里渗出的寒意瞬间流过他的全身。
李行简紧皱眉毛，急促地叫了一声：“霍令宇！”
蹲在草丛里，正哭哭啼啼的顾西猛地惊醒，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他很没有脸面地被戳穿了秘密，看着霍令宇，一向伶牙俐齿的嘴忍不住打颤，说不出什么话。
他以为自己躲得非常隐秘，真没想到霍令宇会下楼散步，还碰巧散到了这片草丛。顾西感觉今天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艰难地开口：“霍哥，你……”
李行简一手搂过霍令宇的肩膀，一手扶着他的胳膊，冷冷插了一句嘴，语气从来没有那么严肃过：“你要是还有点良心，话就尽早说明白。你再继续纠缠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
顾西最终眼泪婆娑地看了霍令宇一眼，只是匆匆落下一句“你多保重”，转头飞快跑开了。
动作本身就是一种答案。霍令宇知道，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顾西了。
回去的路上，霍令宇突然开口，抬起没有神采的眼睛来：“你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你是故意引我过去的。”
李行简毫不避讳，他只是收紧了双臂，低声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别人的真实想法，为了你好。没有其他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有这个病的？”
“这个不重要，”李行简说，“我只是很无奈，之前我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你一句话也不提这些事情呢？佳佳也罢，生病也罢，你为什么不跟我讲？”
如果他跟他讲，两人可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霍令宇冷冷地说：“讲了又怎么样，你除了嘲讽挖苦我还能干什么？你只会说我自作自受。”
李行简扭过头，垂下眼睛，脸上泛起不知尴尬还是愠怒的红晕，一时语塞。他过了老半天才嘀嘀咕咕：“……这不一样。”
霍令宇今天的心情跟过山车一样，回去之后，他坐在床上，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李行简说：“你没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那些受害者家属，多少年过去你还管着他们。那么多人你管的过来吗？如果每个都像高臻和佳佳一样让你费心，你有十条命也不够你忙活的。怎么你周边都是这样的人呢，连个身心健康的都没有。”
霍令宇不看他，双手慢慢揪着被套，语气上面也没有什么跌宕起伏：“你也好意思说他们，你不也是心里有问题吗？你不也是我责任心泛滥种下的恶果吗？”
李行简彻底不说话了，他沉默地拉过椅子，坐下来。
然后他突然听见“吧嗒”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甚是突兀。
李行简抬头一看，愣住了。
霍令宇咬着嘴唇，豆粒般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他的眼眶掉落，跌落到被子上，很快就洇成一大块。
自打成年之后，他很少哭成这个样子。社会的默认规则就是嚎啕大哭是婴孩的专属，大人不许这样做的。
李行简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没见过他哭成这样，即使有时候欺负狠了，也只是眼眶微红，眼角浸出几滴而已。
分手之后自然要大哭一场。跟其他人分手不一样，霍令宇并不是因为顾西而哭的。
他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他不断掩耳盗铃下的秘密被人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是那么的无力。
他对顾西不说是掏心掏肺，起码也算照顾有加。两个人过日子哪有那么一帆风顺的呢？他曾经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过下去的。
不是为了自己病重后有一个免费的护工。
但是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听见顾西说那样的话，他感觉还是有点承受不住。
或许自己就不应该对任何人敞开心房，没有人是真心实意地对他，他得了病，只是会让敬而远之。没有人想伺候没有血缘和法律关系的人一辈子的。
霍令宇就是应该孤苦伶仃，等到自己慢慢行动不便的时候，便是死期的来临。然后等到发臭的时候，才会被人发现。周围邻居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房东也嫌弃他坏了家里的风水。
没有人留念他，任何人都不例外。
“我立马给你安排转院，带你回申城。”李行简握住他的手，替他擦干净眼泪，口吻凝重，“申城的医疗资源比鞍城好上不知道多少倍。我们慢慢治，先把头上的伤养好。我给你联系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趁着还没有发病，我们努力也不晚。我可以给你开辟一条专属于你的定制生产药线。”
“我有这个能力，只需要你相信我。”
霍令宇望向他：“没有用的，病治不好。你迟早会因为这个把我甩掉——”
“就像霍强抛弃我和我妈一样。”
苏琳这一辈子最黑暗的时候，不是自己得了这个怪病，而是她和霍强被医生告知，这是基因病，有百分之五十的遗传概率。
百分之五十，一半地狱一半天堂。
那时候霍令宇也就五岁，她也发病没多久。有时候自己躲在厕所偷偷哭，霍令宇迈着小短腿来找妈妈，她就快速地把眼泪擦掉。
霍令宇的基因检测报告还没出来的那几天，苏琳整晚整晚睡不着觉。霍强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多数的时候陪她一起失眠。
基因报告的结果，他们从来没有在霍令宇面前说过。苏琳死死抓住那份报告，嘴都发青。霍强看不下去，趁她好不容易睡着，自己拿走偷偷下楼烧掉了。
风一吹，连灰都不剩，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件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有时候苏琳会问他，“小宇会不会恨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呢？如果他托生在别人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然后她的精神愈发不稳定，霍强的耐心和爱也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消磨。但他对苏琳和他第一个孩子并非冷血无情，出于各种因素的考虑，他跟苏琳商议，离婚，他会管她一辈子的吃穿住行和医药费。
霍令宇一天天长大，不知道苏琳的苦衷，周围也没有人告诉他妈妈得到是什么病，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在他和苏琳重逢之后的相处中，他能隐约感知到一些事情，但是没有实质的证据，并不能确定。直到那天，有件事情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
工厂爆炸后，霍强带着他的第二任妻子和儿子逃之夭夭了。
他只留下一箱子钱，让他好好照顾好自己，没有带他。
他只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儿子。他看到车上还有空位，但霍强并没有让他上来。
霍强带着他的老婆和能“传香火”的健康儿子，跑了。箱子里的钱够霍令宇下辈子的花销，但霍强宁愿送他这笔钱也不愿意带他走。
逃亡的时候，一个行动不便的人，总归是一个不小的累赘。
这些事情，霍令宇不是立马就明白的。小孩子即使参透这世界的黑暗面，也可以执拗地选择不去相信。他是在漫长的成长中，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慢慢戳破那层窗户纸的。
很早的时候，他也会怨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后来一想，他不也是没有向还在孤儿院的高臻说明自己的身份吗？
谁又比谁坦荡呢？
小孩子可以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有的时候还要被教育直言进谏的道理。但是大人不可以，难以启齿的话就不要说。社会和学校完全两套生存规则。
自己不会有后代，也不会有爱人。等到他死去的时候，谁会记得他呢？他管着高臻，佳佳和其他的受害者家属，偶尔匿名向福利机构捐钱，甚至答应李行简过分至极的要求，抛弃尊严躺在他的身下。
只是他想，有一天自己死掉，会不会有人念得他的好呢？
他前半生都在洗清身上的罪孽，只希望多年之后，有人逢年过节突然想起来他这个人，感叹一句：“很长时间没有见小霍了，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有人怀念他，就代表他活过，哪怕只是一瞬。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延续呢？
佳佳和他的病还不一样，一个咬咬牙还能治，一个不能治，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仅有的钱救哪个人更合适，更何况佳佳还那么年轻，有一个疼她爱她，疾病也不能把她吓退的妈妈，未来尽是旷野。所以，那么多人中，佳佳和他还是比较亲近。
有时候看佳佳和她妈妈，霍令宇眼睛会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从某种程度上讲，何尝不是另一个幸运版本的他和苏琳呢？
对于李行简，便是愧疚和私心掺杂出来的态度。最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想过自己能待在他身边一辈子，哪天对方玩够了，就会把他抛弃。
没料到爱和恨产生化学反应，会纠缠那么久。
“我不会再对你任何的不好，”李行简直直望向他的眼睛，“我为我之前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我可以养你一辈子，任何时候都不会抛下你。你只需要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
他说得情真意切，路过的蚂蚁都要落泪。但有人不买他的账。
“我不会原谅你，也不想给你这一个机会。你的钱对我来说并不稀罕。”霍令宇说，“你现在就给我办出院，我以后不需要任何人来管。我一个人过，我死在哪，埋在哪都不需要你操心。”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李总。”
说不定李行简只是一时兴起，他回来追了他那么久，好不容易把顾西逼走，总要带着战利品回去。李行简不做亏本的买卖，空手而归是大忌。
日复一日的照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他并不觉得李行简能胜任这个工作。等到他慢慢厌烦，就会把他从家里又赶出来。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点断得一干二净。
“你现在反抗没有用。”李行简轻轻抚摸他的发丝，他说话轻声细语的，听起来胜券在握的样子，但是手有点发抖，“申城那边的医生我已经联系好了，你这个星期就转院，我的飞机来接你。”
霍令宇现在那么虚弱，就算跑，还能跑到哪里去？估计还没出医院，身体就先受不了了。
他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任凭熟悉的吻落在他的脸颊，慢慢吮吸，亲去泪痕。
恭喜李狗物理上追回小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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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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