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疆域辽阔,人情、气候、地貌也复杂多变,与祁月大不相同。
堆积多日的奏折,处理起来,比池羽想象中困难许多。
本该是小皇帝的事,可萧桐年纪小,最多两刻钟便坐不住,即便勉强坐着,也是池羽口述,等他慢吞吞写。
不决之处,还得去偏殿请苏缙来一道商议。
小皇帝明显感觉到,苏缙在侧伴驾时,奏折处理起来顺畅许多,他扯扯池羽衣袖,继而大着胆子吩咐宫人,在御案旁另外为苏缙设座。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
池羽稍稍挪动身形,轻舒一口气。
下一瞬,感受到男人指骨按捏在后腰的力道,池羽脊背登时僵住。
她环顾殿内,后知后觉,小皇帝已趴在案头睡着。
宫人们默默垂首侍立,倒没人抬眸往这边瞧。
苏缙望着一道奏折,与她商议着朝政之事,薄唇微动,语气如常,连磨墨的那只手,动作也不见丝毫停滞。
男人袍袖宽大,大掌隐于袖间,按在池羽后腰的力道不轻不重,久坐的酸疼当真渐渐缓解。
捕捉到他唇角浅淡笑意时,池羽耳尖莫名发烫。
她兀然站起身,避开那只大掌,语气端严疏离:“哀家乏了,先回慈安宫,明日再议。”
“微臣恭送娘娘。”苏缙起身施礼,姿态谦恭。
苏缙伴驾紫宸宫,陪着小皇帝用晚膳。
晚膳后,容小皇帝玩了一刻钟,便冷着脸,教导小皇帝批奏折。
小皇帝忍了一日,哪里想到晚上还得熬夜批折子?
眼下,他一看到折子,便头昏脑涨。
当皇帝一点也不好,他不想当皇帝了!
可他望望苏缙沉凝的神情,不敢开口,生怕一说不干,便被对方拧断脖子。
今日在御花园玩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宫人议论,说父皇是被摄政王害死的。
若真是如此,摄政王一定是想自己当皇帝,是不是?
萧桐还想不太明白,为何苏缙不直接自己当皇帝,而是把他推上帝位。
但他转转小脑瓜,想到一个试探的法子。
“苏将军,这些事对朕来说太难了,朕听不懂。”萧桐眼神怯懦紧张地望着苏缙,没有底气地央求,“母后说,朕做不好的事,苏将军会帮我,那苏将军能不能代朕批折子?”
苏缙眉心微动,并未推辞,看小皇帝的神情倒是温和了几分,不像平日里那般骇人:“皇上金口玉言,微臣身为臣子,自当为君分忧。”
他甚至抬手,摸摸萧桐发顶:“时辰不早,皇上去歇息吧,臣会替皇上处理好朝政。”
“多谢苏将军!”萧桐欢喜不已,跳下御座,忙不迭朝寝殿跑去。
进到寝殿后,他唇边笑意落下来,生出一背冷汗,眼睛发直。
摄政王确实是想自己当皇帝,虽不知为何要推他上位,却早晚会要他的命,送他去见父皇。
“皇上这是怎么了?别吓嬷嬷。”李嬷嬷一面为他擦汗,一面焦急问。
萧桐把李嬷嬷拉到里间,才哽咽道:“嬷嬷,我父皇真的是被摄政王害死的吗?”
他话音刚落,便被李嬷嬷紧紧捂住嘴巴。
李嬷嬷朝外望一眼,骇然叮嘱:“我的小祖宗,这样的话可不兴胡说!会掉脑袋的!”
他是皇帝,李嬷嬷却说他也会掉脑袋,谁会砍他的脑袋?自然是苏将军。
所有人都知道,属于父皇的权力,如今实际掌握在苏将军手里,他才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那个。
萧桐哭了:“嬷嬷,我想见刘太妃。”
当年的刘贵嫔,如今的刘太妃,是他的生母,如今和苏太妃一样,住在离冷宫比较近的宫殿里。
萧桐与刘太妃不亲近,可萧桐更不敢相信太后池羽。
毕竟,摄政王处处帮着太后,他们很可能是一伙的!
如今,宫里的暗卫皆听命于苏缙。
小皇帝寝殿发生的事,说的话,一字不落传入苏缙耳中。
他只是弯弯唇,挥退暗卫,并不放在心上。
教养小皇帝本就是托词,他可没想过在小皇帝身上浪费心神,他住进宫里,不过是想离池羽近些罢了。
回到慈安宫,池羽并未乖乖等着苏缙到来,而是在水莲去传膳之时,吩咐风菱去请苏太妃。
池羽遣退宫人,只留水莲一人布菜。
她手持玉杯,含笑望着苏太妃:“忙到今日,才得空向苏太妃道谢,太妃若不嫌弃,往后哀家便唤太妃一声苏姐姐,哀家敬苏姐姐一杯。”
这声谢,自然为的是宫变那日,苏贤妃手持麒麟令前来相护。
那日她并未出宫,可她还是想借此拉拢苏太妃。
毕竟苏太妃是苏缙的亲姑母,若苏缙缠得太紧,必要的时候,苏太妃或许愿意帮她。
听到一声“苏姐姐”,苏太妃眼皮直跳。
是苏缙尚未有所表示,池羽不知苏缙的心意吗?
这会子,若是苏缙在,听到池羽唤出一声苏姐姐,不知会作何感想。
池羽唤得出,苏太妃却没应,笑容淡淡:“娘娘客气,臣妾并未做什么,当不起娘娘如此抬举。”
池羽笑意僵滞一瞬,也不勉强,放下酒杯,与苏太妃说起旁的事。
时辰不早,每每苏太妃想要告辞,没等开口,池羽又与她说起小皇帝的事。
起初,苏太妃只当池羽是无意的。
几次三番下来,她也明白过来,池羽在故意留人。
苏太妃不动声色陪着叙话。
转眼已近亥时,池羽果然打住话头,笑盈盈起身招呼:“瞧我,与苏太妃投缘,说起话来,竟忘记时辰。天黑路远,苏太妃今夜便宿在慈安宫吧。”
言毕,不等苏太妃开口,便吩咐水莲和风菱去铺床、备水。
苏太妃望望墙边花漏,躬身致谢。
垂眸间,她眼神微闪,池羽分明是在躲什么人。
那人是谁,要拿苏太妃来当挡箭牌,不言而喻。
“辛苦娘娘了。”苏太妃轻叹一声,无奈中透着些许歉意。
池羽望着她去偏殿的背影,心跳倏而加快。
苏太妃似乎话里有话,是知道她与苏缙关系不清白了吗?
难怪她唤苏太妃“苏姐姐”,苏太妃却不应。
池羽面上血色尽褪,小脸煞白。
在热气蒸腾的盥室泡了许久,脸上才重新显出娇艳的红润。
不管怎样,有苏太妃在慈安宫,苏缙绝不会胡来。
池羽放宽心,并未依照苏缙白日里的嘱咐,穿上那身单薄的舞衣,而是穿上寻常寝衣,闭目安眠。
今日诸事,颇费心神,她很快睡熟。
许是昨夜没睡够,又格外疲累,她睡得很沉。
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有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厮磨:“娘娘不乖,臣该如何罚你?”
池羽奋力挣扎,四肢却似被禁锢在床上,动弹不得。
半晌,她大汗淋漓,猛然睁开眼皮,方才发现芙蓉帐里只她一人。
她动动手指,曲起双腿,原来是梦。
忆起那迷乱的梦,池羽只觉喉间干涩。
她揉揉面颊,起身饮下一小口清茶,面上热意消减不少。
重新回到床边,她想起什么,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一柄匕首。
那匕首镶嵌宝石,短而锋利,乃先帝驾崩那晚,苏缙亲手所赠。
池羽握着冰凉的匕首,掀起衾褥,将它放在软枕下。
后半夜她睡得很好,没再做梦。
被水莲唤醒,起身更衣时,池羽失神地想起昨夜,苏缙并未过来,是临时有事,还是提前知晓苏太妃在这里?
早朝之后,趁苏缙去偏殿之时,池羽悄然向孙公公打听苏缙昨夜忙到几时。
孙公公嘴巴严,不肯说,池羽怪罪,他便跪下赔罪。
池羽无法,只得让人退下。
她如昨日那般,辅佐小皇帝批奏折,苏缙却不配合。
他抽走奏折,啪地一声合上,沉声吩咐:“将太后娘娘请回慈安宫。”
摄政王与太后不合,殿内所有宫人悉数跪地,没人敢上前。
池羽看得出,他不高兴了,所以要收回给她的权势。
僵持一息,池羽攥紧拳心,忍住辩驳的冲动,语气疏冷:“哀家自己回去。”
临走前,她躬身拍拍小皇帝的肩膀:“桐儿,你定要好好跟着苏将军学。”
终究,萧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而她与苏缙之间的事,想要辩驳,有更适合的时机。
可惜,接连数日,苏缙都不曾单独来见她。
苏太妃冷眼旁观,却觉事情与她想象中不同,她看不透侄儿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日,苏太妃入紫宸宫,求见苏缙。
苏缙在偏殿见她,桌上摆着两盏热茶,水汽模糊了他眉眼,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你明明知道萧桐他……却还要他当皇帝。我以为你是为了她,可你待她也是又冷又狠。”苏太妃望着他,低声质问,“苏缙,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待池羽又冷又狠?姑母是这样看他的,那她自己呢?
“顾太医等了姑姑多年,年过而立未娶,姑姑若愿意,我可以安排姑姑假死出宫。”苏缙慢条斯理道。
他这副姿态,显然是不愿与旁人说起池羽的事。
苏太妃自知拗不过他,便不由得顺着他的话,为自己打算。
一位无子的太妃,死了也无人在意。
她是可以出宫去,宫外也无甚牵挂,顾太医伴她多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是苏缙行事果决,恐怕镇国将军府的名声会毁在他手里。
罢了,镇国将军府只他们两个血脉,一个让先帝绝嗣,一个设计弑君、觊觎太后,还要什么劳什子名声?
“好,我愿意出宫,顾太医那边,我会同他商量好。”苏太妃站起身,仿佛卸下所有挂碍,眉宇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其实,你更希望她当初选择出宫吧?”
“她不会。”苏缙摇摇头,罕见地露出笑意,眼神无奈。
他让姑姑去找池羽之前,便已猜到,池羽不会走,更不会甘愿在民间隐姓埋名。
自然不是为了他,而是她放不下祁月,也放不下近在眼前的权势。
那些她在意的,便是他攥在手中,用来牵绊她这只纸鸢的丝线,否则,这惯会做戏的妖女,怎会乖乖投入他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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