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将为何要帮你?”苏缙身穿松江细布直裰,坐在圈椅中,拿银箸挑动烧黑的烛芯。
烛辉似月,映照他侧脸,高鼻薄唇,皎皎君子,比之白日里削弱几分威严,却仍是淡漠疏离。
他迟迟未动,打的便是让祁月国先消耗狄国兵力,再出手坐收渔翁之利的主意。
见他坐得四平八稳,池羽隐隐猜到他的意图,焦急又心寒。
魏国与狄国皆是虎狼,哪个都不好相与,可她不得不为祁月国谋一线生机。
池羽上前一步,故作镇定问:“莫非连苏将军也畏惧狄国之勇,怕魏军输给狄国?若真如此,本宫便不强人所难了。”
言毕,裙摆微漾,调转足尖,作势要走。
苏缙放下银箸,侧眸望她,唇角微弯,笑意凉薄:“公主的激将法未免太过拙劣。”
“苏将军是这般以为的?”池羽展颜一笑,秾丽眉眼间淡淡愁云倏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明朗决然,“苏将军惧怕狄国,我却不怕,此去拼却一身弱骨,也当誓死护我子民!只是没想到,魏国泱泱大国,却是言而无信之辈。”
祁月归降,并未如愿换来大国庇护。
这一回,她转过身,姿势毫无滞涩,仿佛再不会对魏国寄予一丝希望。
女子衣袂带起夜风,挺直的脊背分明纤弱,却透着股铁骨铮铮的意味。
骋怀跟在池羽身后半步,大步迈出宫殿大门。
“有几分像,属下未能确认。”骋怀轻禀,继而道,“公主且去国君处稍待,属下去城门处支援。”
能否确认,池羽不甚在意,她足尖一顿,停下脚步:“骋怀,你也觉得我很没用吗?”
“属下不敢!”骋怀大惊,躬身请罪。
再抬头,池羽已走出数丈之遥,他赶忙追上去。
池羽虽未习武,骑马射箭却难不倒她。
她手挽雕弓,背负羽箭,立在城楼之上。
红裙如焰,猎猎舞动,身后广袤夜色因她而染上几分壮丽。
城楼下,狄国三皇子大喝一声,狄军众将士为之一静。
三皇子坐在马上,仰望城楼上的美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下意识舔了一下唇畔不知何时溅到的祁月士兵的血。
“三皇子为何骗我?”池羽将箭矢搭上弓弦,拉开些许弧度,对准三皇子。
三皇子却不以为意,大掌梳理着宝驹鬃毛,冠冕堂皇扬声:“没骗你呀,我这不是领兵来了?”
甚至质问池羽:“倒是小美人你言而无信,既已许我为妻,怎又答应献给魏国皇帝?只要你打开城门,我仍按约定娶你为妻,如何?”
池羽原以为狄国人有勇无谋,性情耿直,此番打交道,方知不然。
已犯过一次错,她哪会再次轻信对方?
她不再多费口舌,而是将长弓拉至她力量的极限,手臂肌肉绷紧。
簌地一阵破空声,羽箭朝着城下三皇子疾驰而去,与此同时,她话音掷地:“放箭!死守城门!”
三皇子夹紧马腹,避开那支箭,冲身侧将士吩咐:“小美人要抓活的,余者生死不论,杀一人赏一金!率先破城的勇士,赏千金!”
“冲啊!”无数的厮杀声传来。
不止是城门外,还有身后。
池羽错身避开箭矢,大步朝城墙靠里的一侧走去。
刚迈开两步,迎面望见身着黄金甲,被金色兜鍪衬得面容冷峻坚毅的高大男子。
她眼中沁出疑惑。
苏缙端起雕弓,与她擦身而过时,淡淡丢下一句:“魏国皇妃岂能被狄国掳去。”
嘴上这般说,他心里却并不十分在意池羽被谁掳走。
只不过,他人在祁月王城,若让三皇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掳走,传出去未免贻笑大方。
且祁月国已归降,又答应丰厚的上贡,他也有责任庇护这一方臣民。
三皇子没料到苏缙会插手,节节败退,不出三日,便被魏军赶出祁月地界,伤亡惨重。
若非粮草不济,苏缙本想一鼓作气,直取狄国王庭。
这三日,魏军亦有折损。
先是敌,后勉强为友,面对苏缙时,池羽心情有些复杂。
离开祁月的时间,比原定晚了几日。
苏缙面色发白,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池羽只当他是为折损兵将而动怒,没多耽搁,便与父王辞别,坐上去魏国的马车。
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父王,亦不知祁月臣民在齐王后和池肃治下,能否安好。
池羽心中诸多挂念,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时常掀起锦绣窗帷往后看。
直到周遭风物变得萧条,寒气吹透窄衫罗裙,冷得她手脚发凉,才惊觉,离祁月国已经很远,她们早已进到魏国境内。
这些时日,她有意无意向苏缙和其他几位能说上话的副将打听过,她要嫁的魏国皇帝确实已年过而立,但与她想象中雄才伟略的君王不同,那是一位一心祀神求仙,想求长生不老的皇帝。
不英武,甚至可以说是昏聩。
魏国人自然不会同她言明,只不过,他们措辞再委婉迂回,也骗不到池羽。
本想着嫁给魏国皇帝,可以庇护祁月国百姓,可以为父王求医问药。
可事与愿违,魏国皇帝多半时候不问朝政,除了服食丹药、兴修殿阁,对旁的事都不感兴趣,朝政诸事皆交给苏缙和几位阁老。
她所求之事,皇帝会理会吗?
思来想去,池羽不想嫁给那个给不了她任何好处的,足足大她十八岁的老皇帝。
若能讨得苏大将军欢心,她所图之事倒更有成算。
马车驶进新的一处城门时,池羽已打定主意。
可当马车停在驿馆外,她扶着水莲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抬眼看到神情淡漠听差吏禀事的苏缙时,又停下脚步,有一瞬的退缩。
苏将军是有权势,不仅能帮她找神医,还能守护祁月百姓,可他实在太冷,像是一块千年玄冰。
一路行来,若她不主动与他说话,他不会开口与她多说一个字,当真惜字如金,拒人千里。
退缩只是一瞬,进到厢房,喝下半杯热茶,沐洗过后,池羽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从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再难啃的骨头,也得啃上几口才知能不能啃动。
水莲替她擦干头发,绾上简单的松髻,身穿窄腰长裙,披一件绢纱外衣,池羽便走到隔壁一处厢房前,柔荑轻抬,笃笃叩响木质雕花门扇。
门扇从里打开,门内侍立的护卫眼中划过一丝愕然,继而朝她施礼。
池羽记得,那是苏将军的亲信,唤作明忠。
“明忠侍卫,我有事想问苏将军,不知方不方便?”说这话时,她稍稍抬眸,目光越过明忠,落在临窗持书的男子身上。
男子目不斜视,翻动书页的手却顿了顿。
他神情并无明显波动,可不知为何,池羽察觉,他并不想见到她。
为免被拒绝,不等明忠进去通禀,池羽便越过他,往里走去。
女子脚步轻盈,行至他身侧时,隐有暗香浮动。
苏缙放下书卷,抬眸望她,神情如常:“公主有何吩咐?”
抬眸间,察觉到她单衣薄纱,不适合魏国初冬的气候。
不过,他没多事。
祁月国四季如春,衣着款式都是勾勒身形的丝绸绫绢,或许她们体质不同,并不怕冷。
近些时日,他心中确实有几分困扰,不太想看到这位被两国贵人抢夺的美人。
原因无他,只因连日来稀奇古怪的梦境。
支离细碎的梦境里,她行事不稳重,也不规矩。
苏缙客套问出口的话,不带一丝情绪。
池羽没直接回应,目光顺着他面庞俊朗的轮廓下移,落到方桌上搁着的描金持壶和茶盏。
莲步轻移,靠近一步。
素手握住持壶,淅沥沥斟一杯茶,恭恭敬敬递至他手边,嗓音压得比往日轻柔:“苏将军,请用茶。”
霁蓝釉茶盏,衬得美人纤指如葱段似脂玉。
苏缙目光掠过她指骨时,停顿一息,蓦然忆起昨夜梦中画面。
梦里,便是这双柔荑,紧紧攥住他衣襟,莹白贝齿轻衔一颗紫红葡萄,眼睫发颤凑近他,柔弱无骨依入他怀中。
每每她离得太近,近到他能辨清她唇脂迤逦的轮廓,他便骤然从梦中惊醒,并未将那颗过分诱人的葡萄含入口中。
鬼使神差地,苏缙目光上移,在她泛着蜜一般润泽的唇瓣停滞一瞬。
继而,他移开视线,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茶水已是温热,自他喉间滑下得急,他喉骨滚动的吞咽动作清晰落在池羽眼帘。
看起来,苏将军本不想喝她倒的茶,怎的忽而又端起来喝了?
池羽看得一头雾水。
对方喝下她亲手斟的茶,池羽便自觉两人之间坚冰似的无形屏障消融了几分。
她收回手,顺势将柔荑搭在手臂外侧,轻轻摩挲,嗓音低下去,状似难以启齿道:“苏将军,我是第一次来魏国,想问问,京城比此地还冷吗?我们没有御寒衣物,不知此地何处有店铺采买?”
迟疑的语气,并不怯懦,却惹人生怜。
她特意过来,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
苏缙下意识打量她一眼,原来她不是不冷,只是这一路上人生地不熟,又不知如何开口。
若不管她,叫她冻病了,须得替她寻医不说,还耽误行程。
苏缙微微颦眉,沉默一息,轻描淡写应:“区区小事,让下人去问驿馆差吏便是。”
衣裙单薄的少女则轻轻摇头,光洁白皙的眉心珍珠额饰轻漾,反射烛光,熠熠生辉,她眼波恰似一泓星河。
“外头实在冷,水莲和骋怀都没有冬衣,我不忍他们出去采买。我想自己去,正好瞧瞧魏国风土人情与祁月国的不同。”池羽细细解释,又道,“苏将军若不知道地方,也没关系,我自去问驿差。”
窗扇往外推开寸许,苏缙目光透过罅隙,落向黛蓝夜幕:“往南三里,街上有成衣铺。”
他心中有疑问,她体恤下人没有冬衣御寒,可她自己何尝不是?就准备穿这身单衣薄衫出去买冬衣?
只他们算不上朋友,轮不到他关心这些。
正思量着,要不要吩咐驿差家中女眷借身冬衣给她,再叫那女眷陪她去采买,忽而听见她道:“多谢苏将军告知,这件披风我先借来用用,回来便还给将军。”
苏缙猛然回眸,正巧看到少女从酸枝木架子上取下一件披风,拢在肩头。
而那件披风,正是他今日穿过的。
她身量比他低,又纤瘦,披风在她身上显得极宽大,甚至拖地一截,好似未长成的少年穿上大人衣裳。
偏她肤色冷白胜雪,深青织金的衣料拢住她雪颈之下的身段,露出一张不及巴掌大的芙蓉面,美艳的容色平添几分端庄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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