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那你打算如何向他道谢？”折风从成堆的卷轴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问道。
“先生说，让我用天意剑杀了他。”林藏锦话音平静，而听到此言的折风却停下了翻阅卷轴的动作，睁大眼睛看向他，一时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岁晚青疯了：“私动天意剑乃是大事，而且这玩意儿也没人能拔出来啊？那家伙真是这么说的？他伤到脑子了吗？”
林藏剑抿紧双唇，不知如何向她解释，若换做他自己，在与岁晚青接触之前，也必然会觉得此话荒谬。
但是如今他竟觉得，好似也没什么不合理。
况且以岁晚青那般荒芜的心境，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在情理之中，他也愿意尊重岁晚青的选择。
于是他问道：“师叔，天意剑，我可以用么？”
折风回了他一个审视的目光：“可不可以，不是我说了算，你习剑多年，定然明白仙家的剑都是有脾气的，尤其是威力强盛的剑──若你能拔出天意剑，那便是神兵甘愿认你做主人，那么此剑哪怕送你又何妨？”
尹月如听到这话，却颇有顾虑地皱了眉，提醒道：“二师叔，林师兄，神兵乃是宗门保管数千年的重物，一旦问世必将引起轩然大波，我想无论是谁、无论能否拔出天意剑，此事都不该如此草率决定。”
林藏锦看向折风，而后者则思索片刻，点头道：“有理。”
他正欲再开口，折风却话锋一转，抬眼直视他：“不过，本座倒是有些好奇，他为何笃定你能拔出此剑？”
林藏锦看似随意地从案台上拿起一本卷轴，不出意料，里面写着请求让天意剑问世，甄选神兵新一任主人的提议，接着往下翻，连着几本皆如是。
他垂下眼帘，缓缓道：“师叔，其实你们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能令天意剑问世，只是作为保管它的人，并不希望它能够获得问世的机会，是么？”
折风叹了口气，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天意剑一旦落入外人之手，无论是对万剑宗还是整个云川落而言，都是一种难以掌控的变数——但若是此人乃我万剑宗门内亲传弟子，那么另当别论。”
林藏锦落在身侧的手渐渐地握紧，其实在岁晚青告诉他，自己或许可以令天意剑问世之时，他的心中便隐隐有些难以按捺的跃跃欲试。云川落无人不追求至高的力量，也无人不憧憬这把传说中的神兵，他亦不能免俗。
“师叔，我想试试。”他低声说。
折风忽然将手里的卷轴一丢，从案台前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用一种新的目光重新审视着他，忽而长袖一摆道：“跟来——随我取剑去！”
尹月如连忙跟上：“哎，师叔您……”
折风身段一晃，竟融进了风里，倏然便不见影了。
尹月如没能拦住这位一向我行我素的“代掌门”，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转过头，皱眉深深地看了林藏锦一眼。
林藏锦读出了她眼神里的意思：师叔胡来便算了，你怎么也跟着胡来？
即便她面上未曾表露，但林藏锦其实一直都明白，她这些年不断想挑战自己，是对当年林藏锦三剑将沈归鸿战胜一事耿耿于怀，在她心中，她光风霁月的大师兄绝对不可能败在当年的那个外门弟子手中。
尽管如此，尹月如平日里对他依旧恭恭敬敬，尤其是和他切磋时见识到他剑招时的神情，充斥着分明的敬畏和向往，对他的态度也从起初的不服到后来的认可，这还是林藏锦第一被她用类似于埋怨的神情瞪视。
只是，这样的目光却并不让林藏锦觉得疏远，反而比她平日里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亲切了些。
林藏锦忽然问她：“之前你同我说想切磋，明日一早如何？”
尹月如早已将那句一时兴起的话抛诸脑后了，此时听他提起，倒先愣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回绝的语气一如既往般满不在乎，却带上了几分激动：“难得师兄还记得，不过我现在已经找到适合自己的对手了，今后应当都不会再打扰师兄您了。”
尹月如尽管懂得人情世故，但向来不看人脸色，譬如她当初总爱找林藏锦切磋，即便林藏锦的态度却总是冷冰冰的，她也没有因此不敢再找他第二回，反而有机会又会找上他。接触下来她才发现，林藏锦此人虽然看着不好相处，却意外地没什么城府，连婉拒都不会，旁人若说“改日”大多都是拒绝后想着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林藏锦若说“改日”那便是心里记下了此事，改日必然履行。
听到了尹月如的答复，林藏锦道了句“好”，不再多言，御剑而去。
他离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捎着不太分明的笑意。
从未见过他露出笑容的尹月如脚底一滑，看着他的神情活像见了鬼。
这一去，好巧不巧，半途撞上了从剑冢而来的岁晚青。
得知到他们的来意，岁晚青摇了摇头道：“不必去了，剑冢已经失窃。”
不多时，几名仙童拖着一具从后山泥地里挖出来的瘦小尸身，放下在众人面前，尹月如抬起那尸体的面容一瞧，尽管这具尸身由于腐烂而有些面貌模糊，但从一些面部特征上不难看出——这正是半月前失踪的仙童阿尘。
只是，半月前那个“阿尘”分明活蹦乱跳，可这具尸身显然已死去数月。
“醉仙引的画皮之术，应当和剑冢外的幻象师承一派……好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看着面前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冰冷尸体，再回想过去这段时间和那个“阿尘”的相处细节，岁晚青缓缓道出了结论。
“醉仙引？那群避世不出的妖修不是向来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么，何必来搅这趟浑水？”折风皱眉道。
岁晚青看着那具尸体沉默良久，才道：“醉仙引不是避世不出，而是……非乱世不出。”
折风难得耐下心来，追问道：“愿闻其详。”
“妖修虽然心性直率，但对危险的察觉尤其敏锐，一旦他们开始插手外界之事，往往是由于天下将乱，为了自身安危，他们不得不抢先出手。”说到此处，岁晚青顿了顿，有些不解地凝眉，“但若要出手，也应该是冲着仙器来的，在下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盗走天意剑。”
毕竟天意剑非常人所能驾驭，就算拿走了，也没法用啊。
折风眼皮一跳，心有余悸地转头问尹月如：“月如，仙器没出什么差池吧？”
尹月如点头道：“仙器那里已命人严加看守。天意剑失窃一事我也同其他人查过了，依照最后得到的信息来看，那妖修应该几日前便出了云川落边境，近期边境开放的结界只有北方的一处，推测他应该是先往云川落北边的凡间村庄落脚了，只是此事发现得太迟……因此没能追查到他之后的踪迹。”
说罢，她掩面隔开那具尸身的气味，命人将尸体带去处理了。
殿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一时无人发言。
半晌，岁晚青轻咳一声，上前拢袖一礼道：“二长老，正好在下打算去凡间一趟，彼时若有与此有关的消息，定当与贵宗相告。”
折风看了他一眼，也不想多加刁难，只是话音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先生既然要走，我万剑宗自然不会阻拦，只是有些事，先生心知肚明即可。”
岁晚青浅笑应下：“那是自然。”
·
万剑山坐落在云川落以北，山巅高耸入云，峰顶磬石尖锐，远远看去宛如一道锋利的剑刃。
山巅上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那人久久伫立于陡崖边，仿佛长进了山石里似地一动不动。
林藏锦向下俯瞰时，正好能看清整个云川落的全貌，料峭山风吹佛而过，有些冷，却冻不住心火。他闭上眼，感到山巅充盈的灵气正漫无目的地漂浮飞舞着，掠过发梢，穿透躯体，潮水般冲刷过他浑浊的神魂。
一阵无形的灵波以他矗立的地方为中心，向四周荡开，山道上的弟子如有感应地停了下来，纷纷抬头朝山顶望去，便见山头镀着层刺眼的白光，紧接着数十道惊雷轰然落下，劈得整座山都震了三震。
修道每至突破一个大境界，都会引来九天雷劫，而像这样大的阵仗，向来唯有达到御仙境的修者才能匹及。
大殿内正忙得左支右绌的折风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猝不及防，她望向灵波的源头，不假思索地想到了那天展现出远超引灵境实力的林藏锦，心头不由疑惑：这小子难不成直接升到御仙境了？
无论修炼任何一道，想要有所突破都是极为困难的，普通人要么想尽办法参与历练、取得仙缘，要么天赋已尽，达到某一境界后终生无法突破，且境界突破时的雷劫同样不好承受，稍有差池，走火入魔甚至殒命当场犹未可知。
但是到了林藏锦这里，突破一个大境界却像吃饭喝水那般轻而易举，比如今日，他只是想突破，便突破了。
纵然他在万剑宗的生活并不算顺利，但修行一途却实在是顺得不能再顺，这些年他因为受制于人而一直压制修为，却还是只能勉强压到引灵境，而且依然是后辈中修炼最快的那个。更不用说他此前在与同境界之人切磋时发现自己的实际修为往往超出同境界许多，当世对修炼境界的划分似乎并不太适用于他，因此他粗略估计自己的真实修为一般可以连越两个大境界。
幸而无人会闲着没事跑到山头，否则倘若看见有人仅仅是在山顶上站了一会儿，吹了吹山风便能突破至洞玄境，甚至引来御仙境级别的天雷，不知会作何感想。
林藏锦伸出手，感到周身灵气颇为活跃地围着他转来转去，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是什么时候明白自己拥有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分的呢？大概就是他发现仙京的灵气极喜爱与他亲近，而且接触的每一把被旁人称为“脾气不好”的剑都对他无比配合的时候吧。
当他不再将视线拘留于这一方偌大而又狭小的万剑山时，他看见了繁华的街巷、贫瘠的荒林，看见了触手可及的边境和掩于结界之外的无穷远方。
到了该下山的时候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道。
已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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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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