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藏锦一百二十岁时,万剑宗掌门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一位教书先生。
据说这位先生来自朝枕梦,虽无仙法傍身,但学识渊博,奇术秘辛皆有所通,上古旧史张口即来,教导宗门后辈读经习字绰绰有余。
朝枕梦之人素以敢窥天道自居,林藏锦有所耳闻却从未领教过,本对此事不怎么放在心上,然而有回路过讲经堂,恰巧碰见那先生正捧着一本经书,坐在台前同弟子们讲课。
先生的眉目很淡,生得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肤色却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几乎要和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衫融在一起。
他讲课时话音轻缓,唇角噙着极浅的笑意,一双盛满温柔的凤眸总是半阖着,像是没睡好一般,青丝半束,垂落在身后的发带随风而动,周身的气质看上去比宗门长老还要多几分仙韵。
不知为何,那人的相貌气质让林藏锦觉得很亲切。
像是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梦里那具镜花水月的幻影,看不清亦触不及。
林藏锦从小没上过学堂,都是四处找来些书自己看着学的,从未体会过有先生耐心讲解指导是何种感觉。
此时途径此地,驻足听里头那年轻的先生温柔地与台下的弟子们对答,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幼时躲在墙角偷师的日子。
只是这回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连听课都要偷偷摸摸躲在树后的半大孩童了。
如今立于讲经堂门外的男人身段高挑,着一身纹金玄色道服,常年剑不离身,光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周身就有种凌厉清冷的气场,让人不敢直视。
他离得远,听不真切,只看得那先生似乎说了什么有趣的故事,引得一众弟子嬉笑起来,而那人则略抬了头,与堂外偷听的林藏锦对上了视线。
林藏锦猝不及防被逮了个正着,却并不慌张,静静地与他对视,好似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深藏于底的东西一般。
端坐台前的先生稍愣了一下,而后抿唇轻笑与他示好。
林藏锦被他笑得没来由一阵心悸,偏过头匆匆走了。
·
云川落自入冬以来,天气便一日赛一日地冷,此时外头风声呼啸,连带着讲经堂外的几棵老树都弯下腰来,寒风裹挟着冷气从门外钻进来,叫人不由打了个哆嗦。
下了早课,讲经堂的弟子便立马走了大半,那位教书先生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案台上散落的经书,忽而动作微顿,眉梢拧紧,偏过头止不住地呛咳起来。
见他咳得厉害,有个还未回去的仙童关切地上前问候道:“岁先生,您没事吧,可是不小心染了风寒?”
岁晚青掩唇缓了一会儿,才清清嗓子,温声道:“老毛病了,不碍事——倒是你,早课都结束了还有工夫关心我,要是再不去练剑,小心叫你月如师姐看见,又生你的气。”
那仙童颇有委屈地撇撇嘴,小声抱怨道:“先生,您有所不知,尹师姐可凶了,对待我们从不似先生您这般温声细语,长得也没……”
他话未说完,便听得堂外有人高声唤他的名字:“阿尘!快跑!月如师姐提着剑找你来了!”
那名唤阿尘的仙童眼皮一跳,留下句“先生再见”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岁晚青忍俊不禁地摇头。
他收好经书,刚出了讲经堂,迎面便碰上个手持长剑,飞奔而来的少女。
那姑娘一袭招眼的红衣,火燎一般从岁晚青身侧蹿了过去,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小旋风,险些将岁晚青撞得一个踉跄。
少女自知碰了人,连忙刹住,回头扶了他一把,又彬彬有礼地收起剑,语速极快地弯腰道:“问先生安。”
岁晚青倒也不恼,只略一颔首,提醒道:“哎,慢着些……”
话音未落,尹月如离弓似的飞了。
岁晚青轻声叹息,理了理方才弄皱的衣袖,心里由衷感慨:年轻真好啊。
待他出了正门,掌门派来接待他的弟子早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一见岁晚青出来,那弟子便替他披上了裘袄,在前引路。
讲经堂外的行道一眼望不到头,岁晚青的目光落在路旁那棵歪脖子树上,却见它的枝干在寒风里抖了抖,积的一层薄雪便顺着枝条簌簌而下。
前头那弟子一面带路一面传话道:“岁先生,掌门昨日又酿了新茶,说要请您去离华殿一同品茶,不知您意下如何?”
寒风拂面,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岁晚青拢了拢披风,双眼微微一眯,眸色深了几分:“温掌门如此好意,在下自然却之不恭。”
见他应允,那弟子自觉差事办妥,终于松了口气,于是恭敬道:“那便有请了——雪天路滑,先生当心着脚下。”
·
讲经堂离万剑宗掌门温远舟所住的离华殿有一段距离,岁晚青跟着那弟子走了许久仍未见到离华殿的影子。
岁晚青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又常年卧病,平日少有走动,自然不比仙家弟子身强体健,行至半路难免疲累,只好让带路的弟子稍微走慢些。
二人途经一处主殿,忽地听到周围传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岁晚青转头望去,只见殿前白玉铺成的台阶上跪着一个人。
那人虽然跪着,但脊背却绷得很直,深邃的眼瞳一动不动地盯着紧闭的殿门,高高束起的长发随风舞动,如利刀雕刻而成的五官带着一种冷冽的俊美,浑身散发着与他身后那把剑一样冷到骨子里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岁晚青认得他。
早些时候看见他时,他这身玄色的衣服,还没有这么暗沉。
身旁的弟子见他一直盯着那人看,随即提醒道:“先生?”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让岁晚青的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岁晚青抬头望见那大殿的正门上写着“风雅殿”三字,便问那弟子:“住在风雅殿的……是那位清逸长老吧?”
身旁弟子点了点头:“正是。”
岁晚青摇摇一指跪在殿前的人,又问:“那人是清逸长老的弟子么,叫什么名字?”
身旁弟子道:“先生,那是清逸长老的大弟子——林藏锦。”
“林藏锦……”
岁晚青低声念诵着这个名字,神色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好似有意关照这位林师兄,身旁弟子连忙劝说道:“先生,恕弟子冒犯,此事您不便插手——清逸长老平日里对林师兄格外器重,极少如今日这般罚他,实在是林师兄犯了一件不该犯的要紧事,清逸长老才大发雷霆的。”
岁晚青听完后点了点头,冲他温煦一笑:“原是如此,多谢小友解惑。”
“岁先生,我看我们还是先避一……等等,先生你去哪?”
还不待那弟子说完,岁晚青便已缓步走到风雅殿前,站在了林藏锦的身侧。
走近了之后,岁晚青便能看得更真切些——那人的薄唇抿成一线,目光从未动过,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
若非岁晚青俯下身替他撩开额前碎发时,他的眼睫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岁晚青几乎都要怀疑他是否真的是活人了。
“我这次……是不是来迟了?”岁晚青垂眸看向他,神色里暗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声音压得很低,近乎呢喃似地说道。
于是,他成功换来了那人困惑的视线。
林藏锦只是睨了他一眼,并不想多费口舌,然而但凡识趣点的人都不难看出他的意思——他在让岁晚青离自己远一点。
然而岁晚青并没有被他那仿佛要吃人的眼神吓到,唇角的笑意反而只增不减,清朗如风的声音轻柔地拂过他的耳畔:“你受伤了,需要帮忙吗?”
林藏锦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依旧保持原本的姿态,连目光都未再变化分毫,全然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岁晚青虽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没放在心上,浑不在意地起了身:“我平时住在山半腰的溯云居,除却早课的那两个时辰外,应当都在——你若需要我帮你什么,尽管来找我便是。”
林藏青仍未搭理他,甚至连一点额外的反应都没有了。
岁晚青并不在意他理不理会自己,也不管林藏锦听进去几分,该说的话说完了,便自顾自地回到了殿外的行道上。
先前接引他的弟子一直想要把岁晚青拉回来,但又不敢离风雅殿的这位煞神距离太近,早已急得焦头烂额,此时见岁晚青总算回来了,悬着的心才又放下。
“先生,我知道您是掌门亲自请进来的,身份尊贵,但即便如此,您也还是不要插手门派里其他长老的事为妙,特别是这位林师兄……”那弟子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他跟我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岁晚青听出他话里的郑重,明白这弟子提醒自己也是好意,便惭愧地笑了笑,委婉道:“在下初来乍到,确有许多事情尚不了解,日后会多加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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