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议天道,乃是天机阁门中的大忌。
上到门派元老下至新入门的后辈,无一不认为推算天机依仗的是天道的恩准,无人再记得,千万年前第一个胆敢开眼窥天之人,正是冒着天道之大不讳,才推算出后世的那场浩劫,在濒死之际仍旧不忘叮嘱世人多加防范。
如今的天机阁早已成为他们口中那个“天道”的拥护者,将其旨意奉为圭臬,认为自己代天行事,是让一切步入正轨的唯一正途。
莫说是“杀死天道”这般惊天言论,哪怕是说上关于天道半点不好听的,恐怕也是要被他们视作异类清除的。
岁晚青静静等候着千秋的反应。
若她也说出“天道不可违逆”这种话,接下来的策略就只有强行脱身了。
阁楼外的上百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同时聚集在此,仿佛他们每一个都是“天道”监视人间的媒介,而连接这些媒介的核心,正是站在他面前,肩负朝枕梦幸存之人希冀的,被“天道”所选中的少阁主。
在众人的期许中,千秋并不避讳地开口答道:“因为我尝试过。”
“在我出生之前,‘祂’选中了我,想要剥夺我选择的自由,我试图在虚空里杀了他,但是我失败了——我死了,出生时是一具死胎。父亲和母亲用使者留下的仙骨和雁归山的灵玉将我重塑,因此……我天生能够使用这件仙器。”
她平静地说出这段身世,就像只是在陈述事实那样,却听得岁晚青心头一震,但眸光却微微一亮。
竟有人在“天道”选中之后,没有欣喜若狂,反倒是与其拼了个你死我活。
岁晚青将散落的画卷一一看过,呢喃道:“怪不得……”
千秋再次将那支毛笔在腕间一转,手中画笔化作一杆乌黑长戟,她抬起头看着岁晚青,眸中空无一物:“您既然能在千万年前开创天地,想必亦是天道的一部分,既然我杀不死天道,那我就先杀了您。”
话毕,她的身形已然消失在原处。
岁晚青回过神时,寒铁尖刺已穿透胸膛,力度大到将他整个人推出了阁楼,在半空中急速下坠,最后猛地钉死在法阵的正中央。
疼痛后知后觉地袭来,岁晚青本能攥紧身前的灵器,唇角溢出鲜血。
残存在他掌心的护身法术起了作用,在千秋注入灵力的一击中,那点逸散出的荧光围绕在岁晚青周身,将他的心脉与神魂护住,同时灵火蔓延上长戟,在一息之间令这件由普通毛笔所造就的法器化作飞灰。
这法术不知从何处亮起的时候,岁晚青还有些愣神,不过他随即便猜到这是谁在他身上留下的,被灵气滋润过的心口隐隐发烫。
他拭去唇边血迹,撑起身环视列阵四方的上百名天机阁修士,脑海中浮现出这一路上所见朝枕梦境内形形色色的世人,神色黯淡。
清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袖,周遭寂静得只能听到枝叶摇晃摩挲的沙沙声,岁晚青却觉得心里有万千道嘈杂的声音,它们来自众生万物,来自所有无疾而终的结局和无法填埋的诉求,他牵动略有生涩的嗓子,垂眸道:“不必千人祭我。”
“……不值当。”
千秋依旧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里的长矛损坏之后,她又从内府中取出一件新的灵器,这次是一把七弦琴,其上每一根琴弦皆连接一处机栝,随着她的拨动,脚下法阵连成的灵盘开始不停地转动。
两声轻柔和缓的单音后,是一道又急又快的扫弦。
守在法阵内的天机阁弟子也将自身灵力尽数汇入法阵之中,推动其运转。
岁晚青直觉足底重若千钧,他勉力维持眼下的姿势,却全然无法动弹。
只听了一个开头,已经听出千秋弹得既不是用于清心静气的仙曲,也不是纯粹为了开启阵法的杂音,而是一首人间的古老民谣,应当是几百年前坊间流传甚广的曲目,旋律朗朗上口,音调通俗简易。
在曲谱如此简单下,她竟弹错好几个音。
岁晚青:“……”
画功简陋、琴艺堪忧,也是难为她依靠绘卷和琴音才能施展能力了。
护身法术消散的同时,远在万剑山的林藏锦有所察觉,但他一时顾不上赶过去——他神识里的两道剑意正在疯狂震颤,扰得他灵力紊乱、意识混沌,与分出去的那一半元神的连接也岌岌可危,极有可能失去对其的控制。
他只能先让朝枕梦的那一半元神寻个清净地方入定调息,强行运转灵力反而不受控,那便遣散周身灵力,自封内府与灵脉,将那两道不安分的剑意压回去。
压得住一时,却压不住它们愈演愈烈的阵仗。
靠近离华殿后,他与那两道剑意的感应也更加强烈,就好像要急不可耐地冲出来找寻什么东西,而那样东西……也是它们的一部分。
林藏锦想起自己三日前将天意剑从圣殿带回来之后,那把剑却好似失去了生命一般,在一夜之间变得灰暗无光,无论他如何催动,都感受不到半分灵性。
他虽然恢复了第一世的记忆,但总觉得有些细节仍旧难以追忆。
此时此刻,他推开离华殿的大门,记忆却倏地清晰起来。
杨柳堤岸,天光微熹。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正在比武斗法,白袍裹身的那个是郁鹤新做的傀儡,黑衣落拓的那个则是手执弯刀的殷九念。
他适才结束一夜的修习,便被傅长安拉到一旁观战。
看得累了,傅长安临时起意道:“顾兄,你看今日这形势……是九念的刀更快,还是小鹤的傀儡更胜一筹?”
顾青山看了眼战况,那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一时半会也看不出谁占了上风,思来想去也不知选谁,便随口应道:“平手。”
傅长安轻笑一声,拿扇子敲了敲掌心:“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他不知傅长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皱眉道:“打赌?”
傅长安笑意更甚:“对,若是我赢了,你一会就得听我的。”
“倘若我赢了呢?”
“那么我就听你的,公平公正。”
他并没有什么想让傅长安做的,不过倒挺想知道傅长安更看好谁,于是便没有拒绝,答应了对方明显不怀好意的赌约,认真审视起战况:“你觉得谁会赢?”
傅长安合扇朝那道黑色的身影遥遥一指,势在必得道:“今日这场,我押九念。”
岸边那二人身形交错,不相上下,岂料又十个回合后,还真是殷九念略占上风,天色已然大亮,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要接着赶路了,郁鹤只好点到为止,停手认输。
郁鹤与殷九念切磋时不遗余力,招数交锋间令人眼花缭乱,顾青山看得出神,直到郁鹤收起傀儡,殷九念的刀归了鞘,方才回神。
这边才交战结束,那旁的傅长安便笑眯眯地将他的要求和盘托出,半刻也不曾犹豫,很难叫顾青山不怀疑,他预先便想好了要让自己做什么。
只见傅长安从袖中取出一支染有朱砂的墨笔,塞到他手里:“画画,会吧?”
顾青山不明所以地接过那支墨笔,傅长安抬眸往屋里看了眼,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便知道岁晚青这个时辰应当尚未苏醒。
“机不可失。”傅长安托付大任似的拍了两下他的后背,俯身过去压低声音道:“那家伙还有半个时辰才会醒,你去给他画一个……”
倚着竹凳托腮思忖片刻,傅长安接着道:“一个狡诈的老狐狸。”
这话里指桑骂槐的意味毫不遮掩,顾青山凝眉道:“先生会生气的。”
“得了吧,他对你的心思我一清二楚。”傅长安瞥他一眼,冷哼道,“你就算在他手上画只王八他都会夸你画得好,你信不信?”
顾青山:“……”
他不明白傅长安为何总爱开这种不着调的玩笑。
不过愿赌服输,他最后还是依照傅长安的要求,趁岁晚青睡着的时候,在那人的手腕上用朱砂轻轻落笔,勾勒出一只半眯着眼睛的毛茸茸小狐狸。
后来,岁晚青醒来之后的反应证明,傅长安是对的。
岁晚青不仅夸他画得好,还浑不在意地让那只小狐狸在手腕上住了好几个月。
再后来,落木萧萧秋意尽,短暂的相伴也走到了尽头,他只能看着岁晚青日渐苍老的容颜,生命从他的身上日复一日地消逝。
将故之际,顾青山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道:“惟愿天下太平。”
踏入离华殿的那一刻,林藏锦感受到了汹涌的剑意,如铺天浪潮一般迎面将他淹没其中,他顿时觉得体内每一分灵力都在爆发的边缘。
尹月如端坐殿中,正与往常一样清点着门派内的账目和收支,只不过素来收拾整齐的案台上此时却摆放着一块生锈的凡铁。
她知道来人是林藏锦,便接着忙起那足足垒了半人高的账本,头也不舍得抬一下,好一会儿才在清算的间隙里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明月阁的人来过,那东西也是他带来酬谢你的——林师兄,你且收下罢。”
林藏锦拿起案台上静卧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徐徐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最后一道剑意……终于也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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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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