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黑暗的天幕被那些光亮所掩盖后,雪照山的天雷渐渐停息,受损的地基似乎被某种力量重新修复,不再频繁晃动。
裂缝中忽然延伸出成千上万条树根,它们深埋于地底,常年陷入沉睡,却在这一刻如有生命一般快速生长起来,灵活地将四分五裂的岩石归位。
随着这些树根一同复苏的,还有先前被天雷摧残的植株,那在祂手下大难不死的萝卜魔修,此刻也从地底探出脑袋,认出了这只之前用树根将他绊倒的妖修,虽不知其真身现在何处,却因为这道让他重获生机的温润灵力,实打实地生出了敬畏之情。
萝卜魔修一边沉浸在这道浑厚灵力的滋润之中,一边破罐子破摔地想:要是这一仗游亓没打过死了就好了,他不再被游亓的缚灵咒所约束,也就可以不当这劳什子魔城右护法,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静地修炼了。
至于唤醒“魔主”这种事,他也不想关心。
他实在不理解城主这种扭曲的事业心。
在他躲在地下吸收树根上的灵力悄悄疗伤时,原本守着的府邸大门早已被人破开,这破门而入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前来讨债的江允微。
她手里提溜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魔修,正是魔城左护法秦丧——那魔修的水镜不知何时也落入了江允微手中,后者勾起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竟将那可模拟出对手实力的法器生生捏碎成渣。
江允微只身踏入祭坛前时,周身放出的威压直接放倒一片魔修。
“谁是游亓?”
她眉梢微挑,清亮的声音悠然荡开。
祭台之上,游亓还沉浸在方才突如其来的天地异变之中,久久没能回神,此刻才被这道声音、以及这可怖的威压拉回了思绪。
他面带愠色地起身,在看到落入江允微手里的左护法时,神色里终于带上了迟疑和忌惮:“阁下是何人?胆敢擅闯……”
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被来人掐住了脖子。
看清游亓面貌的一刹那,江允微浑身颤抖,双目充血,心底积攒千年的怒意在这一刻全然爆发!
江允微周身涌出的灵力过于强盛,即便游亓修为不弱,到底还是比她差了一个大境界,哪怕江允微连法器都没有拿出来,游亓还是被她死死地钳制在原地,护身灵力碎了个干净,面色登时惨白如霜。
就坐在游亓身旁的岁晚青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殃及的准备,却发觉自己完全不受影响,甚至身上的禁锢法术也被撤去,能够行动自如地看戏了。
可他心中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看到不远处的苍穹之上,一个散发着熟悉气息的“人”,正眉目亲切地冲他微笑着打招呼。
招魂阵起,万鬼同啸。
神再次将天幕撕开,降生于世。
这是岁晚青第一次亲眼看见“祂”。
另一边,江允微虽然将游亓制住,但并没有下死手。
她压下心头翻滚的怒火,声音沙哑:“我徒弟江樾在哪?”
为了给游亓留下开口的余地,江允微将他整个人从台上扯了下来,狠狠地砸向祭坛中央,掐着他的手微微松开,抬脚想冲着他的脑袋来一下,但看到那张和自己徒弟一模一样的脸,终究没能下得去手,只好改用缚魂索将他缠成了人肉粽子:“你夺了他的舍,魂魄呢?”
游亓啐了一口血,面不改色地讥诮道:“没了。”
冷刃抵上他的心口。
江允微:“你说是不说?”
游亓撤去周身灵力,看着她阴沉的面色低声发笑:“没了就是没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还当这堂堂明月阁大长老远道而来,是为了在天灾降世前力挽狂澜,救苍生于水火呢,原来你就为这个啊?哈哈哈哈哈……”
他似乎笃定江允微不敢动自己,对她逐渐黑下去的脸色毫无所察,接着说道:“你可得考虑清楚,杀了我,你徒弟这天生根骨奇绝的身体也就废——”
噗呲!
利刃毫不犹豫地穿透了他的胸口,鲜血飞溅,染红了碧色的衣摆。
神魂灰飞烟灭前,游亓死死捏住剑刃,咽气时双目依然盯着天上那无边无际的黑窟窿,恍惚看到了一个人影,悲悯而冷漠地俯瞰他的消亡。
“斩魂刃?”岁晚青从祭台上走下来,看着江允微手里的法器。
传说中,被斩魂刃刺中的人,会神魂尽散,永不入轮回,而炼制斩魂刃所需的原料极难获得,连岁晚青都未曾亲眼见过炼化得如此完美的斩魂刃……看来江允微很早之前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了。
方才在那祭台之上时,江允微便注意到了岁晚青,只是一时没顾上与他打个照面,此时调整了一下呼吸,冷静地收起法器,将徒弟的尸身简单整理了一番,放进了储物戒里,这才转过头,冲岁晚青露出一个看似从容,却有些苍白的笑来:“见笑了,岁前辈。”
岁晚青摇摇头,问道:“你那徒弟,是叫江樾么?”
江允微愣了一下,点头道:“正是。”
岁晚青道:“你也不必太难过,我知你那徒弟的魂魄被这魔修困在了地牢之中,尽管有所残缺,但还留有几分神志……”
闻言,江允微自是双目微亮。
岁晚青同她指了一个方向,她当即抽身前往。
而祭坛周围的魔修见此番变故,哪里还有心思继续拥护这祭坛,不出片刻便四散而去,只余下几名跟随游亓多年的亲卫,追着江允微喊打喊杀。
负责断后的折风姗姗来迟,见到岁晚青,还有天上那巨大的黑日,神色变了又变,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
“折风掌门,别来无恙。”
岁晚青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
方才的变故,折风也有所目睹,她看着游亓魂魄消散的地方,忽而想起了什么,神色里多了几分惋惜之情:“这魔头实是死有余辜,当年段姣那孩子便是在奉师门之命外出历练时误入他的噬魂阵,这才落得个身死魂灭的下场。若当年她没有出事,想必三师兄他也不会……罢了,不说这个,今日我来此处,乃是有重要之物,须交付给岁先生您。”
数日前,折风闭关途中,忽然收到了一道来自千万年前的传讯。
而递给她这道传讯的不是别人,正是万剑宗的初代掌门人。
那位掌门人有令:天灾将至,携仙器以助阵。
这道传讯从掌门印内传入她的识海之中时,折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打开后山的封印,重新取出封存在万剑山的那件仙器,千里迢迢,亲自来送。
“史籍有云,千万年前曾有一场天灾,便是在极寒之地的雪照山引发,因此我一路赶来,幸好没有来错地方。”
折风总觉得身上的灵力好像都顺着天上的窟窿被吸了出去,索性将灵力收回了内府,从袖中取出那雪白的骨匣,欲交给岁晚青。
听到这里,岁晚青并无意外,却冲折风摇了摇头,拒绝道:“既是重要之物,掌门自是不该如此轻易交付给外人。”
折风拿着仙器的手停在半空,皱眉道:“传讯与我的那位前辈严词嘱咐过,您是唯一能托付此物之人。”
岁晚青像是忆起了一些旧事,沉默了一会儿,才郑重其事地拱手道:“千万年前,天机道创始人郁鹤削骨为匣,制成上古仙器无量骨匣,此匣内有乾坤之大,暗藏机巧之变,封有成百凶兽、上千宝器,上可通天堑,下可养魂灵,三界之内,无有珍奇至此之物。万剑宗守护此仙器千万年,最值得托付此物之人,应当是掌门您。”
折风凝眉道:“可是,这仙器在我手中无法发挥作用。”
岁晚青仰头看见了天上散落的星辰,微微一笑道:“掌门不试试看,如何知道仙器在您手里发挥不出作用呢?”
折风虽有疑惑,但还是尝试将手附在那骨匣上,只觉掌心微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接通了她的筋脉,手背上出现一道极淡的星宿图案。
一瞬间,骨匣内所有机关构造清晰无比地呈现在了她的神识之中。
折风正惊叹间,却见不远处的天边,有个人影不疾不徐地飘了下来。
岁晚青仓促地同她说了句“收好仙器”,而后便转身对上了来人亲切温柔得几乎有些令人发寒的神情。
那身着白衣的神,朝他露出一个非常标准的微笑:“岁晚青,你好。”
这日日夜夜在他的噩梦中反复出现,当他置身于无尽苦痛之时反复引诱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岁晚青立刻就认出来了。
祂似乎还不适应做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显得虚伪而僵硬,但又极力想要展现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来,因此看上去有一种很重的违和感。
岁晚青神色未变,但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却抑制不住地作颤。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想过,明明自己早已做好必死的决心,但到头来居然还是会忍不住地、本能地想要退缩。
他明明已经为了这一刻谋划上千万年,如今又在害怕些什么呢?
大概是看岁晚青不为所动,也没有要回他的一个招呼的意思,祂有些不悦地皱眉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离岁晚青更近一些。
正当他要走到岁晚青身旁时,一道带着寒气的剑刃破空而来,轰地一声拦在他面前,那魔物躯壳和岁晚青之间顿时出现一条深不见底的天堑鸿沟,一时间尘土飞扬碎石腾空,凌冽白霜延伸至脚底,连祂的衣袖都结上了一层冰碴。
然而,这寒气却并未伤及岁晚青分毫。
岁晚青被这震天的剑气惊得退后半步,一只有力的手抵在他后腰,不轻不重地扶了他一下。
他转头一看,便瞧见了林藏锦被鲜血浸染的长袍,覆满冰霜的长剑,还有那双眨也不眨一下,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看的清透眼眸。
林藏锦的剑是冷的,可掌心却是热的。
他珍而又重地将牵上岁晚青的双手时,岁晚青耳畔那阵惶然的鼓声渐渐止息,指尖亦不再作颤,萦绕在心头的恐惧一扫而空。
好像在这天寒地冻的荒芜人世间,寻到了自己的此心安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