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夜
殿外的雨声愈发大了,间或有闷声响起。
甜钰此话一出,殿堂之中寂静了半晌,直到皇帝沉了眉眼,道:“说。”
“妾身要状告当今丞相范辙,抛糟糠之妻、遗弃幼女,还指使官吏杀人灭口!”
大堂之中,众人被这番言辞震惊到,一时若热油入冰水,炸开了锅。
皇帝神色愈发得沉,他先是看了一眼丞相,后者此刻已经站起了身,朝着甜钰这边直直看来。
皇帝又看向萧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神色也带着浓烈的震惊,这小子竟也不知此事?
皇帝抚了抚椅子把手上的金珠,只缓缓道:“你细细讲来。”
甜钰缓缓道:“十六年前,范辙上京赶考奔赴京都,母亲刚刚生产守在家中,照顾幼女,也等他功成归家,可一等三年,除了最开始的书信往来,之后便渐无了消息。”
“母亲日日思虑,一边照顾妾,一边还要维持生计,最终母亲下定决心,卖了宅子和仅存的家产当做盘缠,带着妾上京寻父。”
“一路辗转波折,路上妾还生了病,母亲为照顾妾,也几乎去了半条命,这条寻亲路一走便是大半年,好不容易来到了京都,好不容易打探到了他的消息,却得知他金榜题名后尚了郡主,街头巷尾都传着他们的佳话!”
甜钰哽咽着,她眸子通红,姣好容颜上尽是悲切,泪水一滴滴落下,她颤抖着继续道:“我们找了一位大人,赵哲赵大人,他表面应承着我们,背地里寻了粗野男人威吓我们,还在深夜...辱了...母亲...”
她几乎坚持不住,一想到那时场景,几乎要耗尽她全部的气力,萧然神色黯淡,但仍是上前想要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拒开,继续道:
“母亲忍辱负重,想着另寻他法,至少将妾托付给他...可惜那狗官知晓我们没出城,竟命衙役将母亲锁走,就在大街之上,乱混打死了她!”
“而妾的生父,当今的丞相大人,那时正一路腾达,儿女双全...”
“妾今日就想讨一个公道。”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封泛着黄的信封,还有一张被精心保存的婚书。
“好在母亲留了些心眼,未将全数证据递给那官员...”
“他指使那官员杀害了母亲,妾也从此流落街头。”
皇帝一个眼神示意,一紫衣官员立刻上前查看了甜钰呈递的证物,他细细查看,之后对着皇帝点头,确认这婚书的确是真的。
“这么些年,妾无时无刻不想着撕开他虚伪的面具,如今终于面圣,还请圣上明察秋毫!”
甜钰擦干了脸上泪水,伸手指向那道人影:“范辙这等抛妻弃子的背德之人又怎么能成为万臣之首,怎么能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
闪电划过,雷声炸响,暴雨轰鸣。
她颤抖着,揭开了他的丑恶,这么多年的夙愿,这么多年的执着,终于在此刻,在这大夏国最有头有脸的人物之中,说了出来。
她会怎么样早已无所谓了,但他至少会沦为众人评头论足的笑柄,一个天下皆知的鼠辈!
她闹到这儿了,也未想过有什么退路了,硬着头皮,就算要死,也要让他发臭!
可甜钰还是没忍住朝着萧然那边看了一眼,他站着,垂着头,虽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身上聚是落寞,再无往日凌厉的那个劲头。
皇帝还未开口,左列却走出一道沧桑背影,他一撩衣摆,往地上重重跪去。
“臣,有罪。”
他声音沧桑,似乎带着无尽悔意。
而听在甜钰耳中,几乎令她作呕,她极力忍着,忍着胃中的翻腾。
范为金此刻也是发白着脸,看向甜钰和他父亲,他转头似乎想从母亲这里探寻到什么,却见她母亲的眼神中透着令人发寒的阴森。
堂中众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谁能想到今次的年宴,会发生这般戏剧的事情呢?
大将军的侧夫人状告当朝一品的丞相大人,而现在丞相范辙竟然说自己有罪。
皇上脸色不太好,萧然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他终于完全明白,为何甜钰从一开始便对他那般殷勤,她在人群的狂欢浪潮中朝自己走来,朝她的猎物走来...
他也终于明白甜钰为何对这丞相府有莫名的敌意,为何要想方设法入府,为何对年宴有这般大的兴趣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与欺骗,而他竟深信不疑...
那些甜言蜜语的话,又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呢?
“范辙,你好生说,这是怎么回事?”皇帝语气不善。
“臣有罪,这么多年没能找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让她和她的母亲受了这般大的灾难...”
他语带哽咽,从来不曾情绪外露的丞相大人,此刻也流下了眼泪:“当年上京赶考,生了一场大病,幸得叶王爷赏识微臣学识,收留在了府中,从此专心备考,一举功成。”
“臣也苦寻过她们母子,可是信件未有回音,派人回了老家却被告知家宅易主,人去楼空,此后便是再也寻不到她们的踪迹...那赵姓官员也从未找过微臣,直至臣再次看到了女儿的画像,这才知晓,她竟一直就在京都之内...”
“她已进了将军府,臣也不敢擅自打扰,只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补偿,未曾想在她心中,自己竟是这般不堪之人...”
“臣有罪,臣未能保护好妻女,她心中怨恨,臣绝无二话,但臣绝未做过指使官吏杀人灭口之事,这么些年,臣心中也一直因此事有结...臣绝不推诿未尽之责,请圣上责罚。”
甜钰几乎被他这话气笑,立刻道:“那官吏之后醉倒林间被鬣狗吞食,丞相大人亦不知情么?”
范辙回望着她,眸子里是浓郁悲愁,还有一种甜钰亦看不懂的悲凉在其中,他只道:“他竟是这等结局,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甜钰眸光里尽是冷意,甜美容颜之上只有无尽的恨,她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皇帝:“那官吏已死无对证,但妾同老家邻里还有联系,若他真的曾派人找过母亲,他们一定会来信告知,可这么些年,从未听过!还请皇上明察!”
“臣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请圣上责罚!”
甜钰蹙着眉,她本以为范辙可能还会有什么辩驳之词,可他竟这般举动,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大对劲。
大堂之中安静了良久,那些窃声私语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皇帝沉重着眉色,一旁的贵妃看着眼前场景也从惊愕渐渐回了神,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了皇帝。
“爱妃,想说什么?”
贵妃思索了片刻,斟酌着语气道:“臣妾在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呀?皇上,臣妾还隐约记得当年丞相,还因此事同您告过罪呢。”
皇帝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甜钰,你可知当年范辙曾拒过赐婚,也同朕讲过自己在家乡还有妻女之事么?”
“及至到后头尚了郡主,也请了一个平妻的名头留给你娘,这般的情况,你还认为是他处心积虑在伤害你们母子么?”
甜钰瞳孔剧震,心跳失拍,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高位之人,这些话听着是那般陌生,她只觉得头脑一瞬昏沉了起来,眼前似乎升起密密麻麻的雪花,逐渐要挡住她的视野。
她摇着头,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亦不愿相信,颓然跪在那里。
“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范辙叩首不起,声音颤抖。
萧然站在一旁,却神情呆愣,侧头看着甜钰,一动不动。
皇帝看着眼前情况,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对着大理寺卿道:“何卿,你来领办此事,刑部协办,当年一事好生查探一番,确认那赵姓官员的罪行以及在这之中的种种细节,在此之前,丞相范辙就先停职留办吧。”
“臣,领旨。”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齐齐起身,恭敬行了一礼。
皇帝说罢,深深看了一眼甜钰,对着她道:“你心中有怨有恨,朕可以理解,但结果未出之前,还是莫要一昧相信自己的决断,萧然,你也好生劝劝。”
“范辙,此事,你也好生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
宴会也是不可能再继续了,皇帝神色也一瞬苍老了许多,好好一个年宴,此刻氛围也再无喜庆。
“今日便到此吧,贵妃,你陪朕走走。”
“是。”
皇帝说罢,贵妃赶紧起身扶着他,两人后头跟着不少宫人,大皇子也立刻起了身,跟了上去。
走前,他忍不住朝着甜钰看去,神情莫测。
众人恭送皇帝贵妃皇子等人,而甜钰被萧然扶着,跪拜谢恩。
宴会宾客们也陆续由宫人指引着往外走着,讨论声嘈嘈,但除了大理寺卿何言,并未其他人上前搭话。
此时此刻,丞相暂时失势,将军也卷入其中,大家都懂何为明哲保身。
何言大致讲了一下审案流程,在甜钰同意的情况下,小心翼翼查看了一下信物,在甜钰首肯下,他将证物拿回了衙门。
甜钰此刻头晕得紧,神色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只听身侧不远处,一道带着沧桑的声音响起:“我会补偿你的一切...只求你还愿认我这个爹。”
范为金正扶着他,听到此话,看向甜钰的眼神受伤复杂,他说不出一个字,她曾经对自己的言笑晏晏或许也都只是利用,而原因,只是因为自己是范辙的儿子。
他从未想过,甜钰竟会是他的姐姐...
甜钰呆站着,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眸子里失了光亮。
叶罗心率先离了大堂,范为金扶着范辙,后者摇着头,嘱咐萧然好生照顾她,之后便也朝外走去,步履蹒跚,背影萧瑟。
她自己不知,但全身的重量几乎都靠在萧然身上,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萧然握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腰,带着她走出了殿门。
路过一直默默在一侧站着的程昱,萧然一个眼神也未落在他的身上。
看着两人渐远的身影,程昱默默低垂下了头。
他终是一个过客,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也无。
一场荒唐宴,终是以这样的方式,收了场。
急雨停歇,就像刚刚一切的激烈都未曾发生一般,可被雨水打湿的万物,还彰显着未曾消散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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